北方在下大雪。
我的小城,涌動的卻是潮濕的春訊。江岸邊的柳樹,吐了嫩芽。我家的桃樹,卻不著一點動靜。風起于午后,忽大忽小,幾分酥暖,幾分粘膩。鏡子水蒙蒙的,地板出汗不止。白米粥滾了開來,好聞的米香吊起了胃口。電視里,旭日陽剛唱得寂寥而澎湃——“……如果有一天/我悄然離去/請把我埋在/這春天里……”
心尖一顫。我也想,埋在春天里。
那座音符鐵藝掛鐘,38塊錢,別致又好看,F在,音符鐘滴滴答答,清晰地為時光擺渡,F在是2011年2月26日,黃昏。一不小心,我在鄰家的藍玻璃上看到了落日,失真的紅,魔幻得像一個夢……
就在昨天,我變身為“臨時舞臺”——借助電話,人近四十的雁子給我表演詩朗誦:“……在無數藍色的眼睛和褐色的眼睛之中/我有著一雙寶石般的黑色眼睛/我驕傲,我是中國人/……”前年,由于矜持,雁子錯失了一次朗誦機會。懊惱中,她的情愫在光陰里孕育著。她期盼著一年一度晚會的到來?上,365天后,晚會取消了。雁子再一次失去了朗誦的舞臺。暗地里,雁子飽滿的詩情始終不曾流淌,她覺得自己憋不住了。我笑起來:“那么,就把我當作你的舞臺吧!本瓦@樣,雁子迷人的幾近專業的朗誦,讓我聽不見窗外的小鳥啁啁,忘記了現實中的所有。萬里無云,水月澄瑩,我在喜悅中脫離了這個世界,走到了光陰的外頭。秋天里,專門去到北京西郊山上,讀書。
在山頂,居然有一個廢棄的籃球場,一個空寂無人的院子,院中一樹寂寞又熱情的紅山楂。天很藍,風略微大,豐滿的白云很悠閑。帶上去的,是一本厚如磚石的《梁文道文集》。四個人,在開滿裂縫的球場上輪流捧書而讀。聽到迷醉,讀到忘我!端寄钅遣辉谡摺贰锻ā贰堵浒l》……讀書聲把空山喚醒,有大鳥無聲飛過頭頂,灌木叢中,那樹小白花樸素地搖了搖。我盯著球場邊上一間屋子看,窗臺上,零亂地擺了十幾個大小瓶子,洗發精、護發素、保濕霜、眼霜、風油精、紅花油、滅蚊劑……沒有人。窗戶鋼筋銹跡斑斑。屋子里空蕩蕩,聽得見時光累積的嘆息聲。光陰在這里睡覺了,是十年,還是二十年?四個來者的闖入,營造的,不過是彼此的一個夢境。
讀豐子愷。他說看慣了都市人家皆有的自鳴鐘的嘴臉。有一天,他沒事,就從墻上取下自鳴鐘尋開心,“拿油畫顏料把它的臉皮涂成天藍色,在上面畫幾根綠的楊柳枝,又用硬的黑紙剪成兩只飛燕,用糨糊粘住在兩只針的尖頭上。這樣一來,就變成了兩只燕子飛逐在楊柳中間的一幅圓額的油畫了!笨雌饋,我愛著的豐子愷,也是一個喜歡跟光陰開玩笑的人。難怪了,讀他的畫,總是莫名地,就站在了光陰外頭。那些畫里,有人生的動靜,有生命的氣息,獨獨光陰是靜止的。
春又回時,看到一幅畫:碎花長廊的泥徑下,有三只白鵝。那些鵝被我遺忘了幾十年。而我的確是放養過它們。我記起來一個雨霽放晴的午后,青草肥綠,草尖上的雨珠滾圓圓的,被陽光照出五彩的光。是暮春初夏,我們拐出村口,向更遠的村外走去,我那幾只可愛的大白鵝一搖一擺地領著我走路。我單瘦,發齊耳,眼珠淡黃,俏白的膚下是粉藍的血管,心里有說不出的夢和憂傷……我和我親愛的鵝,一齊成為一本書的插圖,在光陰的背影下發黃……我長大了。我在結結實實的光陰里頭,享受著十足的入世之歡:美食華服、浮名微利、人間情誼。光陰于我,實在是情深義重的:它打磨我,喂養我,賜我悲歡離合,予我陽光風雨,讓我體味著娑婆世界的萬般滋味。不止于這些。光陰有情,在于它,如花解語,如石可人,總是適時地,在人世鐵幕一般的莊嚴正大中,打開一條條縫隙,讓一些愛在人間開小差的人,有了個水流花開的去處。
我以為,能夠把小差開到光陰之外的生活,才是有些意思的。
現在,我想知道,有多少人,以怎樣的方式,去過光陰之外?
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