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金鳳并非我的本意。我去拜訪她,完全是出于對她的敬重,而想求教于她。雖然,我們并不熟悉。
可是,在一起輕松坦率地交談了幾個小時,我不但受益匪淺,還覺得非寫點什么,好讓讀者朋友也能和我一起分享我的收獲和快樂。
《記者永遠在答題》見報后,我給金鳳老師匆匆寫了一封信,并附上了兩份報紙。不久,即收到她的回信——
從天津回來,收到你的來信及剪報。沒有想到,隨隨便便的談話,你竟整理出來了。年輕人下筆快,思想也解放些!阏枪ぷ鞯狞S金年齡,精力充沛,反應靈敏,定能為新聞事業作出貢獻。中國女新聞工作者不算很多,還需我們自己爭氣,好好干出一番事業。
多么親切,多么真誠,這話語就像從我的老大姐的口中款款道出。雖然在家庭里我并沒有老大姐,可我相信,如果有,她也一定會像金鳳一樣。于是,我匆匆提筆回了一信,信中怎么寫的,我已記不清了。
又一次收到金鳳的回信,依然是那么親切,那么真誠,像老大姐的信——
收到你熱情洋溢的來信,讀了令我感動,慚愧而且不安。透過字里行間,我似乎看到你熱愛新聞工作的一顆跳動的心。新聞工作是一個很艱難但又值得自豪的工作崗位,尤其是世界進入信息時代,作為傳遞信息的重要工具的新聞工作,時代更賦予我們重大的責任。因此,我雖然已經56歲了,在這個崗位上正好戰斗了35年,但仍將盡我的余熱,在這個崗位上戰斗下去。
看到這里,我的心頭一熱。干記者多年,也曾有過許多酸甜苦辣,可我仍癡心不改,為什么?金鳳的回答,也正是我的回答。
沒想到,這篇報道見報不久,我還收到另一位女人的來信。一位并不相識的40歲女人的來信。懷著好奇的心,我將來信徐徐展開——
您不認識我,而我卻早已從《江西日報》上“認識”了您。說“認識”,只是知道您是省報一位記者,經常報道省內的一些重大新聞,猜測您具有一定的政治地位。至于其它,比如您的經歷、為人,甚至性別、年齡卻一無所知(僅從姓名上有時也難定男女)。也沒把您放在心上,因為使讀者注意的僅僅是您所報道的新聞事件本身,而不會去注意您。但是,這次不同。4月28日《江西日報》上您寫的那篇《記者永遠在答題》,卻意外地引起了我的特別注意!敖瘌P”這個名字我是很熟悉的,經常在各種報刊上看到她的文章。而您進一步詳細介紹了她的經歷、家庭和事業,自然引起了我很大的興趣。您這篇文章我看了好幾遍,最后得出了個結論:您,肯定是位女同志。您崇敬金鳳,甚至在效仿金鳳。常言道:“文如其人”。雖然我從未接觸過您,但讀者了解一個記者,了解一位作者或作家,不常就是從他們的文章、作品開始的么?不過,我又思忖著:僅憑這一篇文章,我就能那么“一廂情愿”地把您想象得那么好么?我畢竟沒有接觸過您。而如今的社會人情風貌,也確實遠不如以前,好人少了,不,準確地說,是好人也不少,但作為一個好人所應具有的好品質,卻不太容易被好人常保持下去。好人也在被扭曲著,顯得有時難以好起來,好下去了。但不管怎樣,我覺得還是應當信賴您。因為您所從事的黨和人民的新聞事業,是高尚的,是正直的人才能從事到底并干出一番成就的一種事業。在這條戰線上,道貌岸然的虛偽的人,大概是難以得到眾多的讀者歡迎的……
一行行娟秀的文字,一聲聲犀利的剖白,令我相信,這封信一定出自一位有思想有才學的善良女性之手。她是誰?她有什么難言之隱需要向人傾訴?我急切地想從來信中尋求答案。她在信中繼續向我訴說——
我是位40歲的女同志(1945年生),1967年大學畢業!坝质且粋40歲的女人”,相信您具有職業性的敏感,您大概會猜測到我一定是想向您傾吐內心的苦悶。近兩年來,我的遭遇使我感慨萬分。在權勢和邪惡面前,我是這么軟弱可欺;眼看著自己的事業和前途斷送在某些人手中,我顯得如此無能為力。我多么想能對一個合適的人傾談,尋求到真誠的安慰、同情甚至還有幫助。我想到了您。我不知道您是年齡比我大的長者呢,還是同輩人?甚至是比我年輕的后來人?這些都無所謂,只要您是成熟的,能理解人的,值得一個讀者信賴的。您在文章中曾引用金鳳的話說:“關鍵在于自己要敢于去追求,要敢于沖破世俗偏見的束縛,要勇敢地去追求事業的成功……”生活在現實中的女性,處境各異,自然有幸運與坎坷之別,敢于追求,是相當重要的。金鳳和您都說得對,這無疑又給我一種支撐的力量。但是,有時所面臨的阻力,不是個人力量所能克服得了的,彭春蘭同志,您是否可以聽聽我的傾訴呢?
當然可以,我真想立刻就握住她的手,讓她暢快地傾訴衷腸。出于記者的正義感,也出于女性的同情心。
在約定的日子里,她來到了我的辦公室。兩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從相互緊握的手中感受到力量,從相互交流的眼神中傳遞出信任。此時無聲勝有聲。
在收到她第一封信(1985年5月4日)后的第20天(5月24日),我收到了她的第二封信。我注意到,她不再稱我“彭春蘭同志”,而是親近地稱我“春蘭同志”了。她在信中寫道——
這次能認識您,的確感到很高興;貋砗笪覑廴藛枺骸八窃趺礃右粋人?”我說:“是個好人,外貌好,內心也好。不僅端莊、秀氣,而且思想成熟,能理解人!彼_玩笑說:“你沒有哭哭啼啼吧?”我說:“說真的,我真希望見的是一位年長者,那樣興許真的說到委屈處會哭哭啼啼的。但見人家比自己年輕,又沉著,我真不好意思!”
這次去見您前,我想,如果話不投機,就早點退場。見您態度誠懇,我才鼓足勇氣略談了我的遭遇。它與各種報刊上披露的相比,談不上太坎坷、不幸,但對我個人來說,卻足以把我扼殺有余。兩年多來,我一次次地奔波、找人,車票都一大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都有深切的體會。
……我邊與您談,見您邊點頭,是那么信任我,理解我,而且給我出主意,想辦法,使我心中升起了一線希望。尤其是您針對我思想上的猶豫,一針見血地指出:“只要自己認定是合理的要求,并且事實上的確也是合理的要求,就應當努力去實現它”時,我才感到您是如此地理解我、支持我。您的話是有道理的,我不努力,就等于甘讓邪惡把我埋沒掉。
歲月悠悠,時光流逝,11年前的這兩封信,我仍存放在辦公室。在信封上我注明的一行字——“一個40歲女人的來信”,依然牽動著我的思念。
大千世界,蕓蕓眾生。我和她,也許走在茫茫人海之中,彼此匆匆擦肩而過,卻無緣相識,可是我的筆,寫的是另一位女性——記者金鳳,卻讓我結識了這一位40歲的女人;而她,卻愿把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痛苦,真誠地告訴素昧平生的我,為什么?因為我是記者,因為我的筆也同時讓她認識了另一位女性——記者金鳳。
一篇報道,竟讓三位女性享受到心靈溝通的歡愉。我因此而滿足。
相逢何必曾相識。讀者信賴記者,因為記者的職業崇高,也因為記者的責任更重。
我再一次對自己說:“記者,永遠在答題!睘橹汕先f相識或不相識的讀者的信任,為著記者永無止境不滿足的追求,更為著世上的好人不再被扭曲,且讓好的品質久遠地保持下去。
當然,作為記者的我更明白,面對紛繁世界,只有做個好人,久遠地在自己身上保持好的品質,才有資格去做一名好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