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知道,沙湖山是候鳥真正的天堂,那里有“白鶴長城”這樣的稀世景觀。
往昔,這些候鳥過得無比恬然安適,這樣的日子可以上溯到遠古,也許還可以一直上溯到精衛填海的時代。那時,鄱陽湖水里有魚蝦,岸上有動物,天空有飛鳥,它們在各自的空間繁衍生息,彼此相安無事。一幅多么祥和的畫卷。
候鳥是個大家族,每年都要從北方飛臨這片美麗的水域,盤旋著,滑翔而下,落到湖沼中從容覓食,像是在水一方的佳人。它們在此要整整度過一個溫暖的冬季。
母親曾回憶,早年在沙湖山東湖耕種時,每當候鳥到來后,它們的喧鬧聲從沙湖、蚌湖傳過來,宛如決堤的洪水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吵得人難以入眠。我家住的是蘆葦搭蓋的房子,隔音效果差,那些鳥像是近在咫尺,就在房前屋后似的。
六十年代初,大批墾荒者來到沙湖山安營扎寨,圍湖造田;大型東方紅拖拉機也開進了這片荒原,日夜轟鳴,不停翻耕。他們的孩子在沙湖山一所簡陋的小學讀書,教室里不時傳出朗朗的書聲:“秋天來了,一群大雁往南飛,一會兒排成一個‘人’字,一會兒排成一個‘一’字……”
隨著墾荒者的鋪蓋而來的還有獵槍和土銃,在開荒播種的同時,也開始了對鄱陽湖原有生靈毫無節度的掠殺。候鳥們有了失樂園的痛楚和憂傷。
沙湖山墾殖場時期,山上有個大隊,專司捕撈和放牧,隊部就設在我家對面一棟房子里。每到深秋,早上都能聽見從不同方位傳來的轟然巨響,那是放銃。不多時,就有人穿過沾滿露水的草地,挑來一擔擔被放倒的禽鳥,那些候鳥的腦袋在籮筐周圍鐘擺似的擺動。它們被隨意地傾倒在大隊部那間大屋里的地上,一片狼籍。從此,它們再也不能進入小學生們對秋天聯想的視野,再也不能排成一個“人”字或“一”字。它們的天空被遮斷了,成了血肉模糊羽毛零亂軟塌塌的一堆。
或許還有一兩只鳥眼皮還在無力地眨閃,翅膀不時潑動幾下,慘叫幾聲,不久就咽氣了。那些鳥大的大,小的小,大的比小學生的個頭還高。它們體態雍容華貴,有著長長的腿腳,松樹枝般遒勁,煙灰色的外皮直接包裹著腿骨,沒有一絲多余的肉,那些纖纖修腳天生是為了奔跑和飛翔而長的。它們的嘴巴形態各異,通常是又長又尖的,也有末端帶鉤的,有扁平如鏟的,有細長如針的,不一而足,是用來對付魚蝦螺蚌、草根水藻的,也是用來呼朋喚友的。此刻,全都可悲地僵硬了,緘默了。
一回回的獵殺,一批批的飛來,似乎斬不盡殺不絕,候鳥們仍要選擇這片水域,仿佛它們信了那條宿命——鳥為食亡。這里氣候宜人,水草鮮美,食料豐富,值得為之千里追風,萬里逐月,為之前赴后繼,死而后已。
如果不被船運走,隔不多久,那些被獵殺的候鳥很快就會堆過屋頂?墒,到底運到哪去了呢?不知道,只記得那個時候有個詞匯,叫“收購”。
墾殖場轉為公社后,山上大隊解散了,捕撈從集體轉入民間。
父親有位舊友,我們稱他為毛爸。毛爸很會打雁,雁肉留給自己吃,雁肉大補,補過頭了孩子們就會便血、出鼻血。雁毛出售,雁絨十分貴重,可以賣出好價錢。雁的羽毛扎成的扇子扇出的風很清涼,孔明先生搖的羽毛扇大概如此。我們家原來也用過幾把,不知道是不是毛爸送的。
毛爸有六個兒子,個個身強體壯,會打架。起初,或許你把他壓在身下,轉眼間,他一骨碌翻過來,把你死死地壓在下面。他家有好幾管銃,還有雁排子(雁艇)。毛爸不知道打死過多少候鳥,幾乎是彈無虛發,從沒空手而歸過。
可是,最后一次還是出事了。他點火后,銃沒響,他等了半晌,上前察看,這時,統響了,毛爸倒在血泊中。前方的大雁羽毛都沒有傷著一根,它們在天空盤旋著,呦呦叫喚了幾聲,飛遠了。家人把他扶起來,他傷著了喉部,血汩汩地流出來,如一口泉眼,堵都堵不住。毛爸從醫院出來時,總算保住了一條命,但他再也不能發聲了,他的氣管給打斷了。醫生在那個口子上裝了一個小小的物件,幫助呼吸。
有一年,我回家看父母,正好毛爸也來了。他就一直用手按住咽喉同父親交談著,嘴里費力地發出嘶啞的氣聲,咽喉有時還漏出一星半絲哨子似的聲音來。父親親自下廚炒了一盤牛肉粉絲,熱辣辣的,很好吃。吃著吃著,有時我還是忍不住看一眼毛爸的那個部位,生怕從那里會掉出一根粉絲來。
對于那個走火事件,毛爸有點百思不得其解,有點諱莫如深。
他按著咽喉,搖搖頭笑著對我說,“唉,我老了,再也不打雁了,那東西很有靈氣!蔽颐靼,他不僅是指他年齡大力不從心了,更主要的是還有一層超驗的意思,那是對某種神明的敬畏。
毛爸果真金盆洗手,不再打雁,改過別的營生了。
后來,沙湖山成了候鳥保護區,候鳥們得到了保護,明目張膽掠殺候鳥的情況不見了,但不排除還有個別食客在餐館里偷偷品嘗天鵝肉。
接下來,觀賞候鳥的人像過江之鯽一般絡繹不絕,往日寧靜的沙湖山變得十分熱鬧。我想,那些候鳥一定很不習慣:它們可是從來沒有成群結隊去窺探過人的生活,朝他們指指點點,更沒有開著車子到人集居的地方,卸下那些“長槍短炮”似的照相器材,對準人出其不意地狂掃猛照。有的人還得寸進尺,地道戰似的在它們棲居的附近挖個坑穴,裹緊大衣在里面睡覺,只等黎明拍攝鶴舞日出的畫面。他們半夜傳出來的呼嚕聲,擾人清夢。想必候鳥們會忍受不了,恨不得走過去用腳踢醒他們。
啊,再也沒有什么鳥像沙湖山的候鳥那樣具有強烈的“殖民”意識了,它們的領地遭受到空前的外來侵襲,它們的隱私權、肖像權,渴望不被驚擾的生存權一再受到侵擾。
前年初冬的一個早上,四野一片幽冥。我從沙湖山往東走,下到湖灘上。天漸漸放亮,對面的沙湖棲息的候鳥,黑壓壓一片,水天之間,十分寂靜。湖灘上是潮濕的泥土,越往前走越稠粘,鞋子越來越重,我索性停下,站在一塊草甸上。四周都是鳥糞,爪痕,還有一些灰的、黑的,或鑲著白邊的黑色羽毛。我拾麥穗似的一一拾起,一片片理好,小心捏著,成扇狀,我似乎有了一種飛翔的沖動。
突然,仿佛受了大的驚嚇似的,候鳥們開始咿呀鳴叫。抬眼望去,原來,太陽露出一絲弧形的光斑。受到微妙的感染似的,叫聲立即連成一片。 “嘩……”像海潮涌起來了,勢不可擋。那片紅色的水域沸騰了,原生的激情在井噴。如果候鳥們也有圖騰的話,我想,那一定是太陽。太陽下面,那些優秀的“芭蕾舞演員”無比歡欣,載歌載舞,優雅迷人,分明是在朝拜,在禮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