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春天是我的第一個故鄉。
這絕非夸張的書面修辭,至少近幾年來是如此。我真切感受到這個季節對我的強力控制。如果沒有細致地深入春天,這一年就會留下黑洞,其他季節過得再好都填補不了。
非常想實踐的是,整個春天就居住在春色滿園的地方,什么也不做,埋下頭像花與草那樣同節氣一起呼吸。
今年還做不到這點,工作和家庭纏繞著我,這個愿望眼下還過于奢華。不過認真地回一趟春天肯定是沒問題的。
從冬天開始,就感到一股力量在身體里糾結,催促我不停地隔著日歷往前打探。
偏偏今年春天較往年到得更遲,年后去縣城郊外,油菜還是綠綠的矮苗。此后,再三叮囑居住在季節第一線的朋友,替我嚴密監控油菜和桃樹的動態,一旦有開花的跡象,立即短信呼叫。
朋友們對春季的態度大多比較散漫,有人容易花粉過敏,有人嫌棄它的潮濕。也有真喜歡的,但不至于中毒。即便和我一樣生于春天,也不會把這個季節上升到故鄉的高度來惦記,更不相信我對春天的想念真有口頭表述的那么急切。
多次詢問未果后,我不再信任他們的忠誠,自己通過電視和報紙窺測信息。臘月過后,氣溫始終徘徊在4到7度。雨雖不大,但一下就近20天,漫長到了似乎要省略春天直接跳躍到初夏的程度。
2月最后一個周末,終于失去了守候的耐心,冒著雨就出發了。目標是遠郊一個叫羅亭的小鎮。晚報旅游版說那里有座千畝桃園,根據去年的花期推算,現在差不多要春意鬧枝頭了。按文章的提示,坐上一輛3位數線路的遠程公交車。車子臟舊,過道堆滿新農具和一些用途不明的物件。它悶著頭往城北開,乘客表情麻木,昏昏欲睡,壓根不像是要開往春天的樣子。
一小時后到達羅亭,果然打聽不到傳說中的千畝桃園,只有一個店主在我買了他的蛋糕后隨手往高速公路方向一指:“你往那邊去問問,路邊好像是有一些果園!
一根只熟悉錢幣的指頭將我引上更遠的歧途。因為高速路離小鎮有幾里路,因為幾里路之后,不僅沒有果園,也不再有人家和行人可以問路。
我撐著一把只能遮住腦袋和半個肩膀的傘,呱嗒呱嗒走在茫茫無邊的雨陣里,鞋面和胳膊很快就淋透了。
濕,不過一點不冷,手臂的皮膚率先復蘇了對春天的記憶。
高速公路的每個小坡后都有可能藏著一千畝桃花,這讓我一口氣走了七八里路。不斷有小轎車、大客車和巨型貨車沖鋒舟一般在身側破浪狂飆而過,這加劇了身體的濕,也加劇了血液的熱。
對高速路失去信心后,又穿過一片山林,轉到一條柏油公路上往回繼續搜索,除了幾株暴著綠疙瘩的梨樹和一片水汪汪尚未翻耕的稻田,什么也沒發現。在比我還一根筋的雨中徒步了近3個小時后,我招手跳上了一輛去市里的中巴車。
回到家,脫掉濕重如鎧甲的外套、牛仔褲、戶外鞋和渾身的累,原本以為會很沮喪,洗過澡縮進被窩,情緒居然有些愉快。想想也是,許多年了,沒有一個人在春雨中行走過這么久。那種四野除了雨聲和心跳什么聲響也沒有的靜寂,那種春雨輕柔地迸濺到面頰和手背上的溫潤,它們在我心里的位置,并不比一座桃園低多少。
桃花還是不可能放過的。
3月10日至13日,被單位關到鷹潭龍虎山一個叫九曲洲的山莊搞主題創作。帶著被囚禁的心情去,竟意外地發現院子里有一大片梨樹和桃樹。梨樹只有幾株綻放了白花苞,桃樹已開成了燦爛的一片。
桃花是花卉中的民間秀女,不名貴,但平易可人,在早些年的江南鄉村,許多人家的房前屋后都能見到。桃花的粉嫩花瓣是春天的重要信物之一,如此大片的桃林卻從未見過。無法言說突然直面這一大片開得正鬧的桃花時心里的震撼。我只是像個花癡一樣,中午去了,下午又繼續去,把工作徹底忘在了賓館里。
山莊里的人對它們早已習焉不察,我在桃花下逗留時,四周空曠無人,只有蜜蜂嗡嗡嗡嗡地在花瓣內無休止地起起落落。我盡可以肆意妄為。像肺病患者那樣下意識地大口大口吞咽花香,用鼻子探向花瓣與蜜蜂爭寵,還不時把相機舉到對面為自己和桃花合影。
那天空氣晴熱,花瓣被光線映照得粉紅里透著白皙,在湛藍天空下顯得格外明艷和熱情,像是真的被太陽點燃了。十多樹桃花,在直徑數千米的靜謐中噼噼啪啪地燃燒,一邊迎著陽光怒放,一邊隨著軟風凋謝,讓人想起童年,想起前生,想起人世間許多轉瞬即逝的盛開。
第二日天氣轉陰,花瓣顏色濕暗下來,呈現出另一種柔媚。我無法掩飾自己的熱愛,幾日來整天與花廝混。早晨去給花拍照,中午在花下打盹,下午去花間散步。夜晚回到房間,仍在相機的顯示屏上與桃花耳鬢廝磨。
桃花已開,油菜的花期也就快到了!
幾日后打電話給婺源的朋友,我的推測得到驗證。不過我要去的江嶺是山區,花期比平原地帶稍滯后幾天。朋友說,再等半個星期就全開了。
桃花已經點著了身體里的發動機,我不可能掛著空檔在等待里煎熬三四天了。一天都嫌長。放下電話,收撿好幾天的衣物,背起軍用旅行包直奔長途汽車站。婺源保留著江南最純正的春色,江嶺又是婺源春色最經典的地點。近幾年去婺源已不止三四次,因錯過油菜花期,江嶺一次也沒上去過。
下午兩點多的大巴,抵達婺源縣城時天色已暮。飯也等不及吃,就讓朋友叫車送我去江嶺。路上遇山體滑坡,加上在新修的高速路上迷路,幾十公里路程耗費了兩個多小時。因為江嶺在前面,因為春天的心臟在不遠處的山坳間勃然跳動,我享受并記住了這個忍著饑餓走彎路的夜晚。車子在沒有路燈和聲響的夜色中沙沙地奔馳,前燈的光柱不時把白墻和沉睡的油菜從黑暗中沖洗出來,我心情雀躍,模仿小孩把手掌伸向窗外和風握手。
到達山上的江嶺農家旅社時,山和村民大多已經酣睡。我站在房間里吃蘋果時,聞到油菜花的暗香層層疊疊地從窗口浮上來,還有溪水在山林間隨意流淌的清音。
從來沒像這個早晨起來得這么早過。因為晚上基本就沒怎么舍得睡,聞花香,聽泉聲,仰著頭眺望模模糊糊的山影,等窗外的山影從朦朧混沌變成清晰的黑白剪紙,最后又著色為立體斑斕的油畫時,時間就到黎明了。
一口氣從旅社所在的村落爬上山頂。我以為自己是最早的,其實早有一撥撥的攝影家捷足先登了。他們大多來自廣東和北方,和我一樣住在山腰或山腳的農家旅社里。站在攝影家選定的位置往下看,無論哪個角度都是好圖畫。從山頂到山坳到山腳,開滿油菜花的梯田一層一層往下鋪展,中途被幾個白墻黛瓦的村莊阻隔了一下后,流瀉的速度似乎更快了,就如同是傾覆了裝著幾千噸金黃色顏料的油漆桶。當地人說,光是我看見的這個山坳就有好幾千畝油菜。
村落的乳白炊煙給這個有著天上人間之稱的山鄉增添了許多仙氣,在另一個村落后面,我找到一處桃花、梨花和油菜花交響輝映的斜坡,大片的油菜像是畫布上的底色,兩株高大的梨樹使出吃奶的勁,把雪白、碩大、密集的梨花開出了濃郁的悲愴情緒,似乎在進行一場肅穆的悼念,幸好幾株桃樹站在一旁,用喜慶的水紅色修正了畫面的基調。
我愛煞了這處斜坡,像交響樂一樣,既熱烈妖冶,也有我特別癡迷的悲情章節。我在這色彩的交響中一站就是一上午,忘記了早餐,也忘記了午餐。我想,這就是賜給我生命和源源不斷活力的本命季吧。這就是年年從秋冬起就讓我牽腸掛肚的春天了。是的,不大可能有比這更原生更純粹的春天了,我領受到了還愿后的滿足與平和。
二
從江嶺到縣城約60分鐘,從婺源縣城到景德鎮走高速30分鐘,從景德鎮到外婆家走高速30分鐘。這120分鐘就是我此時從第一個故鄉到第二個故鄉的距離。這個線路貌似突發靈感擬定的,其實心里早有預謀,只是沒有顯現為大腦指令而已。
鄱陽柘港鄉祥環村,這是我從情感上認定的故鄉,但我不能這樣稱呼它。我姓范,那個村莊的姓氏是張。
按照中國人的宗族觀念,我的故鄉應該姓范,它在離祥環頗遠的鄱陽湖邊,那里風光比祥環美許多,但我一點也不愛它。我既不在那里出生,也不是在那里長大。我和它的關系只是邏輯推理出的概念而已。
沒有任何概念可以鎖定一個人的情感和血脈的流向。
我一而再再而三在文字里重述我對這個村莊的感恩,仿佛每強調一次,我和它的淵源就會加深一層。
1970年4月,我媽頂著不能在娘家生小孩的禁忌把我生在這里,并果然遭受了三天三夜難產的折磨。一個從南昌下放到油墩街的女醫生,接到外婆派人打的電話,從20多里地外趕來,隨行的還有她五六歲的兒子。
醫生用吸筒把我硬生生地拽到這個世界,走后又來電話叮囑用冷水袋敷平我頭頂的水泡。她唯一肯接受的回報是裝滿兒子口袋的一堆熟雞蛋。
出生后那幾年,基本就住在祥環!拔母铩苯Y束外婆外公搬回縣城,他們留在祥環的房子就成為我們的度假屋。
每年暑假,都要跟著父母去那里住上幾十天。我童年的主要時光都是在祥環度過的。我熟悉這個村莊內部和外部的全部細節:它的祠堂、道路、菜園、水井、碾屋、洗衣塘、風水樹,它的風俗、價值觀、災禍和幸事,它在夏日早晨的清涼俊朗,它在冬日夜晚的枯燥與昏昧。我不僅熟識這個村莊大多數人家的主人,有段時間,甚至連哪條狗是誰家的都分得出來。
我成年之后,家里和祥環已無人情瓜葛,我還是像其他人回鄉省親一樣,不斷地回到那里去轉悠。
外公外婆先后離世葬回祥環后,我回來的頻率更高了。有時坐在車上接到朋友的電話,問我在忙什么。我答:“去外婆家!贝甬,才訝然發現自己說這話的語氣和心情同他們健在時沒有兩樣。仿佛,外公剛剛從外面釣魚回來,正在竹影婆娑的后門口清洗沾滿鱗片的手掌,外婆則一面在廚房熱氣騰騰地忙碌,一面不時到大門口手搭涼棚張望我。
是的,一切都只是幻覺。這些年的經歷還證明,每回來一次,記憶不是得到了鞏固,而是遭受損傷。
損傷也無法改變還鄉的沖動。
去年春天還來過一次。這回是第幾次回來?我實在想不起來了。如果這次是第100次,那肯定還有第101、102次,直到走不動為止。
從江嶺到婺源縣城后立即換車去景德鎮,到景德鎮后,立即在站內換車去祥環。一輛過路客車違章把我卸在祥環村后的高速公路上,然后,人再違章從隔離欄的漏洞里鉆出踏上祥環的土地。
像以往一樣,不愿撞上任何人,腳一著地就順著村莊的邊緣往外婆外公那里趕。
這幾年,村里的兩個少時玩伴一直在外省打工,舅媽開的農場早已荒廢。一些特別熟悉的面孔也隨著時間老去和消逝,我心里的這個故鄉,其實已無故人。和一些半生不熟的人解釋回來的動機總是詞不達意辛苦費力,如果遇上的是不認識的新人,懷疑戒備的打量更是令人難堪。
就像從不敢正式指認這就是我的故鄉,我也習慣了每次都像個單相思的偷窺者,悄悄地來,悄悄地去。
還好,祥環早已蛻變成一舊一新兩個村莊,它像只巨大的蟬,擁有了新生,卻把蛻下來的軀殼完整保留在原地。在廢棄的空殼里,遇上人的可能性極小。
路上果然無人,只有鷓鴣、小雀子在籬笆和樹叢里鳴叫。到達外婆外公所在的菜園,里面更是荒蕪一片。草長得沒膝,個別的,高過頭頂。離清明還有些時日,墳頭上的青草長勢正蓬勃,在晌午陽光浸潤下泛出青嫩的色澤。顯然,寂靜才是這里的主人。我的腳步驚飛幾只鷓鴣,踩熄了一陣蟲唱。一只漂亮機敏的松鼠,在外婆墳側的樹丫探頭瞄了我一眼,倏地彈跳進濃密的樹冠中。
先是看外公、大外公,給他們點煙分煙,給外公的照片去塵。還沒到外婆的跟前,就看清她在墓碑的上端矜持地淺笑,一如生前每次見到我的樣子。我怔在那里,眼睛驟然濕熱模糊。
每次都不想這樣,沒想到還是會這樣。一走進這個園子,我就變成脆薄的水瓶,稍一搖晃就潑灑一地。
在路上吃的阿爾卑斯糖,剝了一顆放到外婆的碑前。
我和他們說話。以前每次都是在心里說,現在,我大聲說了出來。去年媽媽身體又遇到一個坎,希望外婆外公保佑她。我相信他們肯定在保佑她。去年以來,深刻體味到科學和人類智慧的局限,我們不能掌控自己的物理生命,更不能參透靈魂的諸多秘密。只有信仰某種超驗的力量,才能獲得短暫的心理安寧。從菜園出來,照例去看菜園外的水井、水井旁的碾屋。碾屋堆滿柴草和廢農具,屋脊傾斜的角度又大了些。
字也并不一定比人更耐活。外公用紅漆題寫在碾門上的“碾轉乾坤”,已經像他的人生一樣影跡模糊。
只有田野是長生不老的。
碾屋外的水田一片青草痕,數十畝的空闊里只有一個人在踩著犁鏵趕著牛耘田。我估計他不認識我,就踏著田間的泥濘小徑往水田深處走,想從這個角度給祥環拍幾張照片。
他果然不認識我,可能是祥環的女婿吧。倒是水田里一條拖著龐大倒影的水牛,停下腳步回頭定定地看著我,一看就是好幾分鐘,似乎,它已認識我許多年,似乎它在疑惑我對它的遺忘。
腦子里騰出一些被科學定義為迷信的想象,就如同剛才看見那只松鼠。我并不愿說出來,也無需說出,我只是相信,一個人和生養過它的土地,肯定存在某些非智力所能解讀的神秘關聯。
我出生時還住著三戶人家的土庫大宅,2006年春節來看時,就已經頹敗成一堆廢墟,殘垣都不剩半邊,只留下一個石砌的天井。今日再看,廢墟上的浮土又矮了一些,天井的石縫已長出身材高挑的野花。
估計過兩年再來,這里將被風雨夷為平地。
土庫旁的三樹屋,外公健在時就已改建成二層樓房,90年代初他們還回來住過一段,此后便閑置在這里。院子里外公種的石榴樹、橘子樹,也已毀得差不多了。
從外婆家出發,路過曉霞家,然后從文進家的廳堂和昏暗廚房穿過,到達北林家,走過北林和成龍家之間的弄堂,就是火林家……這條線路,現在斷斷續續還能貫通,只是泥坯墻的房子大多已廢棄。有的人去墻破,露出舊八仙桌或油漆閃亮的新棺材赫然踞于廳堂中央。
殘破、落寞,但昔日的格局還在,我行走其中的感覺是熟悉親切的。
在南邊的老村和北邊的新村交界處,還是遇上三個上了年紀的熟人。他們歪著頭端詳這個風塵仆仆背著包的旅人,然后或快或慢地喊出我的名字,然后要拉我去家里吃點心。我不習慣這樣的寒暄,心里仍是感動;蛘,我其實是害怕這樣的感動,它令我無從把握自己的表情。恭恭敬敬地給他們遞過煙,趕緊找借口離開。他們,還站在原處以我的父母先輩為坐標確認并談論著我。
狗全都不認識我了,我在這里養狗時,它們的父母可能都沒出生。每到一處,它們紛紛從地上站起朝我吠,作沖鋒威嚇狀。我原諒了它們的無知和無禮,怕它們的主人從屋里聞聲出來,趕緊繞道走開。
在村后的便民小學,也得到類似的待遇。小學比三十年前我媽任教時要豪華許多,校名也換成了某捐資老板的名字。
隔著鐵門向里張望時,兩個攀在鐵門上的頑皮女生問我:“你是哪里人?來這里做什么?”
我自稱是祥環人。她們狐疑,叫來幾個祥環村的男生來集體辨認,結論是我在撒謊。
我說出北林、火林的名字,他們的眼睛里多了些信任。但仍是懷疑,逼問我是誰家的人,叫什么。
其中一個大點的孩子,看著我的旅行包和手里的相機,吸著鼻涕說:“你是來微服私訪的吧,你到樓上去抓吧,我們老師在打麻將!
孩子們的戒備與聰明讓我又心酸又欣慰。
又回到村里隨意走了走,共發現三家門口架著紅漆棺材。村西的一家正逢新喪,用高音喇叭無休止地播放前幾年的流行歌曲祭奠亡靈。我走到村南2里外的楓樹塘壩時,風也把歌聲一波一波地送來。后來聽我媽說,村里和外婆外公同輩的老人基本走光了。接下來就輪到他們這輩人了。
石砌的塘壩基本還是三十多年前的模樣,麻石樁把水塘牢牢地固定在一片水田中央。塘水清澈,零星地浮著些綠萍。把手指伸入,就會有傻頭傻腦的小魚用嘴來啄;蛟S,村里人至今還會來這邊洗衣服,水塘下游的深潭里,就有一件肉色的女式內衣浮在水中。
卸下包,在塘壩上給媽媽打電話。然后,在那里閑坐,瞇著眼端詳祥環全貌。
三月的樟樹、楓樹和各種泛出新芽的綠樹環抱著外婆的村莊,在下午的陽光與風里和著音樂輕輕搖晃。這樣的場景讓我身心沉醉。沉醉卻也清醒,我知道,即便省去姓氏上的障礙,現在的祥環對于我,也只剩下半個故鄉。
三
1981年離開之后,從未在柘港住過一夜,F在要來彌補這個遺憾了。在祥環呆了整個下午后,沒有坐車回南昌或縣城,沿一條許多年未走過的小路步行到3華里外的柘港,F在是2009年3月19日。日歷不僅翻過了年代,還翻過了世紀。
大約從去年底開始吧,生命的虛無感強烈地折磨著我。對于人的靈魂,時間有終點嗎?這個問題關涉未來,暫時想不透還不算太急迫。眼下最緊迫的問題是,人怎么確認自己曾經擁有的時光?或者說,人應當怎樣面對往事:逐漸淡忘?偶爾懷想?還是不斷回溯以求證它的存在?
柘港也是我的文字里出現頻率很高的地名,我不僅在文字里回望它,也樂于在現實里回到它的懷抱,今年初以來,看了太多有關80年代中國社會風尚的影像與文字資料,這個渴望尤其燎烈灼人。
1979年,我從縣城轉學過來,跟著尚在柘港中學教書的媽媽念小學,四年級后再和她一起轉回縣城。
我和這個公社所在地的內在關系,基本就是如此。2004年,我用一篇《正版的春天》對這段經歷作過深情回顧,這給很多人留下錯覺:我特別留戀柘港這個地方,留戀在這里留下的朦朧情感,或者,特別留戀那個時候的自己。
一直在期待,但沒有誰對我說:你其實在懷念一個年代。
也沒有人注意到,我這個年齡上的90年代初的青年,心理上卻是個80年代初青年。
80年代初,我只是個十來歲的小學生,所以注定無人理解我對這些年份的特殊感情。有人用我的MP3聽歌,《阿根廷,別為我哭泣》、《孤獨的人是可恥的》、《戀戀風塵》,這樣的抒情舊是舊了點,閉上一只眼也還能湊合吧,這些完了突然跳出來一首:“再過20年,我們再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么美……”往往會嚇他一跳,以為機子進了水。他們不知道,有時聽到這首歌,我的眼眶真的會進水。
現在,二十多年過去,我約了童年的玩伴石來柘港相會。他同為中學的教工子女,長我3歲,當年讀初一,現在上饒做著文字工作。這次見他時,頭發已是斑白一片。
這就是二十多年的力量,它把一個少年的烏發染白,把柘港公社變成柘港鄉。把柘港高中變成柘港初中。把一個人努力珍藏的履歷,變得墨跡漫漶。我們在柘港會合時已是夜晚,夜色也不能掩蓋歷史和現實的斷裂。
畢竟還是回到了柘港,在故地見故人,這還是令我很開心。
本來設想二人去街頭找小酒館痛飲至醉,只是他和鄉里的書記、鄉長都是故交,不打招呼恐遭譴責。打招呼的結果是,對方派來一輛小面包車,接我們去一個叫南水的濱湖小村吃野魚宴。書記正在那里考察工作,村委會就到湖汊里捕了些野生鮮魚來招待。
要在別處,這樣的應酬多半要逃,但這是在柘港,南水也是柘港的一部分!
摸黑在樓房林立的平原上顛簸了半個多小時,又摸黑(電壓好像不夠)在村主任家里就著白魚、黃丫頭、鯰魚喝白酒。酒酣回到集鎮上的柘港賓館時,已是夜里十點之后。酒精使我亢奮,嚷著要出去散步,石以疲勞為由表示反對。石心里的柘港,終是和我不同。
就躺在潮濕的被褥上聊天。
石說,這賓館在鎮上相當于北京的釣魚臺,南昌的江西飯店,在當地算是五星級了。這個類比雖然可笑,當然也是貼切的。80年代初時,柘港壓根就沒有賓館,也基本沒有流動人口,工作來客只能住公社的干部宿舍。
這五星賓館的標間雖不帶獨立衛生間,被子也不是一日一換,還好窗外有田野,不僅有花香草香漫上來,還有響聲如鼓樂的蛙鳴,聲浪強勁得幾乎要淹沒人的談話聲。
我們就在花香與蛙鳴中探討二十多年前的事,整個夜晚只睡了3個小時。
白天去街頭和中學尋舊,記憶與現實的裂痕大到了不可彌合的程度。半個月前,我依據回憶畫了兩張完整的柘港地圖。一張柘港集鎮的布局圖,一張中學布局圖。昨晚剛到時,就預感到,我無法按圖索驥從地圖走進現在的柘港,白天,這樣的預感就演變為清醒。
80年代初的柘港鎮雖然沒有火熱的集貿市場,但馬路開闊,街容整潔,閑人稀少,供銷社的窗戶與玻璃柜臺每天擦得光可鑒人。供銷社對面的水庫四季碧波蕩漾,堤壩上綠草鋪地,垂柳輕拂,夏日正午常有賣香瓜的小販在樹陰蔭里張著嘴睡著,瓜被小孩偷了都不知道。
眼下的柘港集鎮,國營的供銷社早已消失,高矮參差的私人店鋪把街道擠壓得像只被人揍腫的丹鳳眼,幾乎只剩一條弧線了。還不習慣公共生活的農民小老板們,直接把生活垃圾一堆一堆地碼在門前的馬路上,培育蒼蠅和蚊蟲。水庫也被店鋪私房包圍擠占,堤壩被樓房壓在身下,水面只剩當年的五分之一,水質可能不及當年的百分之一,每家每戶都把煤渣、塑料袋、衛生巾之類的垃圾從后門傾倒入水中。我在水庫舊址用相機采集時光的證據時,必須掩鼻而行。
鎮上唯一未變的建筑是手工業社的二層樓房,那時還兼做客車招呼站的售票處。去景德鎮、九江或縣城都在這里買票上車。那時沒有多少經濟犯罪,沒有瘦肉精、問題奶粉,建工隊也不敢做豆腐渣工程,用的都是真材實料。幾十年過去,這房子還是當年的樣子,墻上的浮凸五角星和“農業學大寨”的標語清晰如昨。
一個老太婆帶著孫女坐在當年賣票的窗口下擇菜。問她這房子現在做什么用。她說是她家的住房。問房子以前是不是做過客車站。她肯定地說:“不是不是,10年前我們就搬過來住了!
在她看來,10年是一段長得足以把任何歷史掩埋干凈的時間了。
中學的變化相對略小些,也已是物、人俱非。既找不到當年那種低矮簡陋像長盒子的灰瓦房,也看不見當年的老教師,他們老的老,退的退。其中一位常用“樹上兩只鳥,用槍打死一只還剩幾只?”之類問題折磨我的教工,十多年前就死于食道癌。被四個現代化的藍圖刺激得眼睛發綠的高中生更是見不到了。那時的墻壁、報刊、銀幕、廣播,到處是對2000年的展望和設想。宣傳畫上全是藍藍的天、綠綠的樹、白白的鴿子、紅得像煙臺蘋果的笑臉。這些使我們確信,只要好好學習,努力工作,每個人都會成為未來的主人。至今還記得房間墻壁上一幅以人民大會堂和五彩氣球為主體的年畫,我不愿做作業時,就抬頭從上面汲取點力量。當時沒有明星和福布斯首富榜,走路都撞電線桿的陳景潤是全國所有年輕人的偶像。去食堂的路上、豆地和油菜地畔,甚至學校的公共廁所,到處都是手捧書本日夜啃讀的學生。彷佛,書本上有一條通往2000年的捷徑。
當年從中學通往衛生院和小學的大路兩側是麥地和油菜地,現在也全都讓位于民房和店鋪了;中學和集鎮之間原有一大片長滿馬尾松的荒山,時常有野狗去小土包下刨食因計劃生育被引產的女嬰,只有膽大的人才敢在夜晚通過其間的小路去集鎮。那條我十分熟悉、蛇一般扭曲起伏的泥路大約有1.5華里長,夏天常有丑陋的松毛蟲橫行其上,脊背一聳一聳速度快得像鐵道游擊隊。
這么多年了,我仍清楚地記得這條小路起伏的弧度和它經過的某個水洼地和裸露著樹根的泥坡?墒,不僅小路消失了,行走在小路上的許多人消失了,馬尾松和整個荒山都蹤影全無,取而代之的也是一片擁擠的民房與店鋪。
這片山地存在過的唯一證據是一株大樟樹。石說,他常在傍晚來這里背書,我則記得樹底下朽蝕出的空洞和荊棘,我曾在洞內見過一條斑斕美麗的大蛇。
在學校的公寓化的宿舍區,我們找到了這個證據,它早已被新圍墻圈進了校園,身高和腰圍也遠不及當年,樹干上牽滿電線和晾衣繩。并不是我們的長高相對地低降低了樹的高度,石仔細觀察得出結論,這株樹是當年那株的兒子,父親早已被鋸掉,泥土里還隱約可見樹樁的橫斷面。
學校南面的水庫還在,但水庫邊的田地同樣被住房擠占。那里在夏天曾是一片瓜地,種著香瓜和西瓜。瓜地中央的涼棚住著一個看瓜老頭,我常去那里用飯菜票和他換瓜,順便聽他講些葫蘆僧斷葫蘆案之類的民間故事。
變化較小的是學校操場外的荒野,面積雖然被學校圈占了不少,卻似乎比當年更荒了。當年這里一年四季都是茂盛油綠的作物。
在零星地站著幾棵馬尾松的荒地上走了十幾分鐘,才看見一個老人在油菜地旁趕著黃牛耕地。
石上前搭話,問他這么大年紀怎么還干這么重的活,老人嘶啰嘶啰吸著紙煙答:“年輕人都去打工啦,我不做誰做?不做餓死去?!”
老人的抱怨提醒我,柘港和其他許多鄉村一樣,已淪為基本失去青春的鄉土,年輕人一成年就被錢誘騙走了,也不知這輩子還會不會回到土地。
此后的時間,我放棄去小學的計劃,和石坐在距柘港集鎮大約三四里遠的一片草地上,描繪我對柘港所承載的那個特殊年代的印象。1980年,這片野地也是我們經常光顧的所在。
自然生態好,道德生態好,這些肯定是我看重的,當然也是表面的。我尤其懷念的是,一代人在經歷了10年禁錮之后對開放自由生活的熱烈向往狀態。一個人一生也很難有一次極端理想主義時期,更何況一個國家。
一代人集體地沉醉于對新生的珍惜、對未來的憧憬。我當年在柘港所見的年輕人就是這樣,意氣風發,浪漫樂觀。一邊學習,一邊歌唱;一邊勞動,一邊戀愛。
這樣的浪漫,至今還牢牢地抓著我的心。
這導致我到了大片時代還愛看《我們村里的年輕人》、《甜蜜的事業》、《巴山夜雨》、《小字輩》;快四十歲了還樂于談論理想。
更麻煩的是,在許多真正的80年代青年都已經淡忘了那段歲月時,我這個冒牌貨還在把它當作精神故鄉,動不動就想回去緬懷一番,否則心里就不得安生。從柘港回到南昌后,腦子里全都是柘港在2009年的新貌,基本顛覆了二十多年前的那個。
我心里暗藏的第三個故鄉,只剩下一張手繪地圖,我無論多么迫切,都已無法故地重游了。
2009年5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