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幕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
那天傍晚我買菜回家。家門前的石階沿上坐著個中年男子。他衣衫襤褸,眼神有些渙散。一望可知是個精神有問題的人。
他安靜地坐著。眼前的車流與人群都視而不見。
我就要從他身邊穿過去了。突然,我看見他有點詭秘且天真地笑了起來。他的笑,就好像是偷了件寶物卻不能示人的那種欣喜。
也許是看見了我手中青菜的緣故,他解開個衣服扣子,從懷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棵小樹苗來。
那樹苗總有尺把長了,根上尚留有不少黃泥土,只是捂在他懷里太久了,泥已有些板結。而樹苗本身,也已呈現出枯萎的征象。葉子稀落得只七八片,光剩下一些枝枝叉叉了。
他雙手捧著樹苗,瞥瞥我和我手中的青菜,似乎要和我比試,誰手中的植物更強。
然后他感到這毫無可比性——他的植物比我的要強一萬倍。他不再管我。只是盯著那樹苗,左看看,右看看,怎么也看不夠的樣子。
很快,他就完全沉浸到他和手中植物組成的“二人世界”里去了。這條街上的人們總是用一種喊話的方式說話,車鈴也嘩嘩響個不停。這一切卻完全不能夠干擾他。
他手捧植物的樣子,幾乎就是一幅畫。如果我來命名,那也許可以叫做《植物,或愛》。
我心中是受到很大震動的。我不知道為什么,一個神志已失常,終日在大街上流浪的人,獨獨這樣寶愛著一棵植物?按說,這植物實際上已死了,于他卻雖死猶生。他是把自己的生命當做了那植物的土地。一塊四處漂泊的土地。
在他與這植物之間,曾經有過怎樣銘心的故事?
也許,這植物是他與從前的愛人一起種的,后來她離開了他?也許,他把這植物完全當做他死去或遠走高飛的某個孩子?也許他感到冷,感到這世上只有植物猶可相依?
這一切都成了謎。
眼前的情景就是:當世界都遺棄他的時候,還有一株樹苗在陪伴著他;或者說,當他連這世界也遺棄的時候,他卻不忍遺棄一棵植物。
這一幕令我有種淚濕的感覺。那一刻,我對他懷中,乃至整個世上的植物,充滿了感激與溫情。
植物,慰藉了多少人的心。即使是這樣一個有精神疾病的,在世界之外游離的人。
可以肯定的是,這個人精神尚健全之時,一定是個植物愛好者。就像我身邊的許多人,就像我。
一位退休老同事,腿腳不便,是個狂熱的植物愛好者。有次閑談,他偶然聽人提到,在江西南部山區,有一種奇怪的樹,那樹栽種時,旁邊必須要同時栽下另一種樹作陪。當這樹成活以后,陪伴的那棵樹卻一定會死去。
一棵樹要陪著另一棵樹生,并且要先于它而死。它的命運如此古怪,甚至悲壯,仿佛生來就是為了成全他人。
從此,老同事心心念念要到那座叫“陽嶺”的贛南山中去。他請那個告訴他這個信息的人,給他畫地圖,留當地向導的電話號碼。有次,他告訴我,他甚至某個晚上做夢夢見了那相臨的兩株樹!翱上,我一醒就再也記不起它們的樣子了!彼錆M憾恨地說。
那位古代的伯牙,千山萬水,只為聽一曲鐘子期。在我看來,我的這位植物愛好者同事,就像植物們的伯牙。
人們熱愛植物的理由形形色色。我的一個朋友說,在這個世界上,能夠做到令身邊十個人愉悅的人,已經不多。植物,卻幾乎令所有人愉悅。
而在我看來,從一株植物那里,我們可學的東西,也并不比向一個人學習到的要少。
有次我在郊外,看見一棵受傷的老槐樹,齊腰處的樹皮被人鑿去了完整的一圈,露出了本白色的樹身。我想它是肯定活不長了。等下次我再經過它時,我看見它的上半部分的確是死去了,但是在挨近地面的地方,它的葉子重又爆發出來。綠而茂密的,像圍了一圈冠冕。
生命是如此頑強。這樹又活了。
在電影《殺手萊昂》里,不與任何人往來的殺手萊昂,只穿黑風衣,每天只買兩紙包牛奶,只坐在沙發里睡覺。每殺完一個人,他必換一個地方。
身無長物,他只攜帶一盆叫做“綠蘿”的植物。不殺人的時候,他給綠蘿澆水,擦去每片葉子上的灰塵,隨時為它追隨一個有陽光的所在。
直到他遇見12歲的瑪蒂。他破了戒。在一個孤獨的殺手與一個小孤女之間,微妙的情感發生了:他們相依為命,淚笑與共。最后,他為救小瑪蒂送了命。臨別一剎那,他把綠蘿塞在女孩懷中。死亡與溫情,產生了令人心碎的張力。
整部電影里,萊昂的沉默就像那盆綠蘿一樣。根本沒有語言的陳述,一切都滲透在善良的沉默中。
一個人,與一種植物,如此互為映照。再沒有比這更藝術、更完滿的事了。
有時我出門散步,最喜歡做的,就是抬頭看人家的陽臺。如果有人家用植物把陽臺圍成綠色的一圈,我總是很高興。下次路過一定記得再看一眼。好像在心里已經把那家人當成朋友了。我辨認著那些花草,就像在人群中辨認一個人。
城市,往往給我一種繁華之中掩不住荒涼的氣氛。而養了植物的城市人家,荒涼氣是要少一些的吧。
看見一株植物,我總是想知道它的名字。而我總是無處可問。這幾乎成了我最大的遺憾。連我自己養的七八種植物,也有一半是不知道名字的。我向人談起它們,只能說,“那盆葉子像散開的孔雀尾巴的”,或者,“那開了兩朵背靠背的花的”。植物的名字,是先天而神圣的。我不能夠貿然賦予它們一個。
就像一個陌生人的名字總是帶給我更多的想象一樣,我喜歡想象那些名字奇特的植物:雷公根、桫欏、鴨腳木、地涌金蓮……
也許我早已經見過它們了,只是對不上號而已。這倒更好。
有時我拿一本植物圖譜,看著看著卻昏昏欲睡。我感到這太隔靴搔癢了。植物,是必須和它面對面的。
了解一種植物,你能夠做的只有:呼吸它、觸摸它,感覺它的氣場。如果它不在你身邊,那么四季不斷地去看望和觀察它。你真正熱愛上一株植物所花的時間,絕不能夠比你交到一個知交朋友的時候要少。
你永遠也無法從一本圖譜里真正認識一種植物。即使那是一本權威的、世界上所有植物學家都必備的某本百科全書式的書。
我曾聽說,世上有一種樹洞,瀕臨絕望的人們,如果能找到它,就可以對著它述說那不可說的心思:思念、傷害、掙扎,以及欺騙……說完之后,用草封存那洞,人就可以重新開始生活。
這樣的一種植物,是誰派到世上來的?誰,又不需要這樣一個樹洞?
如果你想快樂一個月,就去旅游;想快樂一年,就去結婚;想快樂一輩子,就去和植物做朋友。
是的,在一朵比小指甲蓋還小的花,一莖比針還要細的春草里面,你照舊能夠發現到生命的美與秩序。你看見的它們為生命的努力,比你在一個人身上看見的還要多。你從來不會看見一棵植物偷懶,你也從來沒有聽見一棵植物說——它活不下去了。
如果連植物也不愛,也許,這世上真就沒有什么好愛的了。
我總是想起那個懷揣樹苗坐在我家門口的人。人們都說,他是精神失常了。
但是他真的是精神有問題嗎?
在我看來,他手捧植物的樣子,就像一本啟示錄。只是那啟示錄是完全關閉著的。沒有人知道,里面究竟寫著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