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歲那年的夏天,母親突然投井自殺身亡。
在親眼目睹了死亡的猙獰嘴臉之后,一個女孩的金色童年黯淡了,結束了。整整一個星期,我都夜不能寐,在深深的黑暗里瞪大眼睛望著虛空發呆,努力地思忖著人為什么會生?為什么會死?還沒生的人在哪里?死了的人又去了哪里?
我的老保姆信佛,她一直不肯相信母親會自殺,她說那么好的一個人,該是到天上享福去了。老保姆還告訴我,四十九天內媽媽還會回來,不過不再以人身,而是變成飛蛾、蝴蝶什么的飛回來看望她的兒女。媽媽死后一個月的一天早上,睜開眼就見一只碩大的黑蝴蝶停在我和妹妹睡覺的蚊帳上,羽翼微微地扇動。妹妹一躍而起,跳下床用蒲扇撲打蝴蝶,蝴蝶落在地上翻滾幾下不動了。我滾下床,捧著蝴蝶歇斯底里尖聲哭叫:“這是媽媽!這是媽媽呀……”最后父親不得不把我送進了醫院。
那年暑假后,我成了地地道道的野孩子。每到放學,我不肯回家,我怕家人小心翼翼看我的眼神。我寧愿一個人在學校周邊的林子里、河灘上游游蕩蕩,以排解內心的悲傷和惶恐。我害怕夜幕降臨,害怕夜半從睡夢中醒來,我總是抑制不住地窺視窗外的夜空,猜測母親到底飄逝在了哪顆遙不可及的星星上。
母親是建國前的女子中學畢業生,酷愛文學,死后留下了一大箱子文學書。學齡前,在盛開雛菊的河灘上,母親為我講解唐詩的美妙記憶,成為我熱愛文學的人生座標。母親逝去一年后,我收斂起桀驁的野性,開始讀她留下的那些大部頭的書。
對于四年級的小學生,《中國上古史演義》《東周列國志》《紅樓夢》《普希金詩選》……不啻是天書。我不再參與女孩子家的游戲,常常躲在一隅,借助新華字典和成語詞典,不求甚解,囫圇吞棗,讀得不亦樂乎。其實這不是在讀書,是在懷念。我的發髻上扎著母親的藍蝴蝶結,學著母親低頭讀書的姿勢,幻想著有朝一日,我能成為母親那樣端莊秀麗、知書達理的女人。
即便是囫圇吞棗,讀書對我的影響也顯而易見。我的知識面寬了,遣詞造句有了新意,作文的文字和意境也超越了這個年齡段的孩子。語文老師喜出望外,常常把我的作文當作范文在班上宣讀,并預言我將來一定能成為一名作家。
我的確想成為作家。在我幼稚的認知中,作家簡直就不是人,是神,是古書上說的魁星下凡。記得當年我蜷在父親的大藤椅中,如癡如醉地讀艾蕪的《南行記》!赌闲杏洝凡粌H讓我領略了云南精彩的風土人情,還讓我有了一個夢想:長大后如艾蕪那樣,做一名浪跡天涯的作家,每天看新鮮的風景,聽新鮮的故事,寫動人的篇章。
有了夢想,我的夜晚不再孤單和凄涼。讓同學們發怵的作文課,卻是我炫耀自我的上好機會。我發誓一定要考上大學,我以前所未有的勤奮做不喜歡的數學題。當我以優異的成績從小學五年級跳級而成為初中生時,文化大革命開始了,一場突如其來的狂飚,令中國五千年文化斯文掃地,也把我們這些半大的學子從課堂攆到了窮鄉僻壤,成為具有悲劇色彩的“知青”一族。我的作家夢自然如水銀墜地,渺無蹤跡。
山村插隊的日子,是我精神生活最為荒蕪的歲月。那時的山鄉很窮,很閉塞,沒有報刊書籍,沒有電視,甚至連半導體收音機也沒有。知青的歲月雖然貧困艱辛,但離開了繼母的冷眼,離開了被打成走資派的父親成天陰沉著的臉,我猶如逃離樊籠的小鳥,在險象環生的廣闊天地里快樂飛翔。我買來厚厚的日記本,先端端正正寫下一段毛主席語錄,然后再記下當天驚心動魄的事件或稀松平常的流水帳。這些記錄可以說是我最初的“作品”,盡管它們從來就秘不示人。在山村的寂寞長夜里,我用筆墨將我的喜怒哀樂盡情地涂抹在粗糙的紙張上,猶如傾吐給一位善解人意的閨中密友。4年后,知青返城,我非常幸運地進入南昌市圖書館工作,在博覽群書之余,還保持了每天寫日記的習慣。直到1985年,因為一場齷齪的誤會,我憤而把所有的日記本統統毀之一炬。
那次的焚毀令我通徹心肺。一大摞厚厚的日記本呵,它們不僅凝聚著我的心血我的情感,還是我的閨中伴侶我的青春知音。當我把屬于我的歷史化為一堆冰冷的灰燼之后,我的心也冷了,空了。就在那年的夏天,我又如母親逝去的夏天一樣感到無比的孤單和凄涼。我不思飲食,悒郁終日,在一個又一個夜不成寐里,我甚至想到了死。我終于諒解了母親的自殺,我發現當生活暴露其荒誕、猥褻的本來面目時,一頭扎在水井里一死了之或許是最好的逃遁。
我如母親那樣患了抑郁癥。在那些個焦慮不安了無生趣的日子里,我的心理醫生讓我從唯美的追求中解脫出來,接受生活的缺陷與卑鄙。我沒有聽從醫生的建議,而是強打精神開始涉獵西方哲學,以尋找生活的意義而自救。我先讀了英國的羅素,又從羅素讀了康德、叔本華和尼采等。這些古今洋人對人生意義的探究心路雖然各個不同,但最終都殊途同歸,異口同聲哀嘆人的渺小與無知。他們說與無邊無際無始無終的浩淼宇宙相比,人就像是天地間一只可以忽略不計的蜉蝣。
西方哲學沒能解答我的問題,卻打開了我的眼界。漸漸的,我看事物的眼光有了新的高度和境界。我不再在生活的枝節小事上糾纏不休了,我甚至發現了并不是所有作家的書都寫得精彩。我獲得了信心,決心圓童年的夢想,用自己的筆墨去描述自己眼中的世界。1993年秋天,在權衡和驗證了自己的志趣所在和文學功底之后,我毅然辭去了南昌市圖書館副館長的職務,調入南昌日報(當時稱南昌晚報)副刊部任文學編輯。第二年,加入了南昌市作家協會和江西省作家協會。
那是一段特別幸福而短暫的日子。在文學圈,我獲得了令人欣慰的歸屬感,又一次領略到生活原來是這樣的美好與快樂。我寫了一組輕松活潑的生活隨筆發表在報刊上,獲得全國和省副刊作品獎的《那雙藍幽幽的眼睛》《向男子漢敬酒》便是這類文章的代表。正當我愜意地享受生活,投入地進行散文創作之際,死亡的陰影又一次降臨到我的至親頭上。1994年8月,39歲的胞妹患癌癥不幸逝世。在她與死神搏斗的4個多月里,我眼睜睜地看著妹妹被病魔折磨得形銷骨立而束手無策。此后,災禍接踵而來,1995年,身居要職的丈夫一夜之間淪為階下囚,令我在忍辱負重中倍嘗了世態炎涼。再后來我被疑似為癌癥,三年中上了三次手術臺做全麻手術。剛剛僥幸逃過劫難,又相繼失去了愛我的男人和我愛的男人……
短短幾年的悲歡離合滄海桑田,讓我在深切的痛苦中再一次拾起少小時的迷惑,切實地思索起人生的榮辱興衰與生老病死起來。
其實,由于童年的喪母之痛,我對世俗功利的一時得意與失意并不是太在意,我看重的是生與死,認為人活著,希望便活著;人死了,希望也就死了。還認為“死”這個字無從逃避,不管你愿不愿意,甘心不甘心,終有一天你是要直接面對的。由是我開始閱讀東方文化中關于這方面的論述!墩撜Z》記載說,孔子站在橋上,看川水不停地流向遠方,嘆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鄙拖襁@流水一樣,日夜不停地流著。生命從哪里流來?又流到哪里去?孔子緘口不談,存而不論,他把生前死后當成一個無法破譯的謎敬而遠之。老莊則比孔子進一步,《道德經》說:“生者寄也,死者歸也!被钪皇墙枳≡谶@世界上而已,死后就回老家去了。人干嗎要到世間來寄存一段時間,受盡苦趣再凄凄慘慘地回家去?老家又在何方?老莊也沒說透徹。那段時間,我帶著無可奈何的迷惑,寫了好幾篇關于“生老病死”的散文,其中發表在2003年11月《散文》月刊(后收入《2003年散文精品集》)的《街角,令人傷感的風景》,以及在2004年《散文海外版》上選載的《清潔的母親》便是其中的代表。
追索生與死的究竟,其實已經接近宗教的范疇了。皈依一門宗教,是我素來已久的愿望,我覺得人生若有了虔誠的信仰,心態肯定會踏踏實實氣定神閑,因為他知道自己的來因,更清楚自己的歸宿。早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當我在西方哲學中尋覓人生意義時,曾粗略地讀過《圣經》,也到過南昌民德路的天主教堂聽彌撒?勺x了《圣經》之后,我愈發地迷惑了,上帝創造了夏娃亞當后,又創造了蛇和智慧樹。蛇是來測驗夏娃的,夏娃是用來測驗亞當的。那么上帝知不知道亞當一定會受夏娃引誘?而夏娃也會受蛇的引誘?如果不知,那他就不是全知;如果上帝知道卻不能阻止事態發展,那他就不是全能。上帝用了六天的時間創造了天地星辰和生靈萬物,主宰人的善惡,那么是誰創造了上帝?誰來主宰上帝的生死善惡?對于我的疑問,基督徒大驚失色地在胸前連連畫著十字說:“上帝!寬恕她說出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話吧!”
2003年至2004年,應該說是我散文創作的高峰,接連有幾篇文章被《散文》月刊和《散文海外版》刊載。此后的幾年中,除了一些應景文章外,我把精力放在了長篇小說的創作上,散文寫作基本上停頓下來了。其實我心里明白,除了時間的緣故,我的潛意識中有了一個情結,我覺得在這種彷徨茫然的心態下,散文創作將很難越過自己的坎兒,走向一個更新的高度。
2005年夏,當我的知音——安徽省作協副主席、詩人陳所巨先生病入膏肓之際,我數次前往南昌佑民寺焚香祈禱,并由此請得《大乘無量壽經》,得聞了佛教凈宗法門。從此,一個博大精深的精神世界向我轟然打開,在理解了“四圣諦”“十二因緣”“六塵六根六識”“七菩提分”“八圣道分”的義理之后;在穎悟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霧亦如電,應作如是觀!钡拿罹持,我對阿彌陀佛和西方極樂世界產生了深切的信愿,由衷地生發了皈依“無上甚深微妙法”的虔誠宗教情懷。
與上帝的拯救者面貌不同,佛是回歸清凈真如自性的眾生;眾生是還沒有根除無明的佛。佛陀用因緣果律透徹地解說了宇宙萬事萬物的緣起和生死輪回之后,再用自己修善止惡證得佛果的現身說法,給眾生指出了一條明心見性了生脫死的光明大道。佛的示現和證果給了我莫大的鼓舞和歡喜,阿彌陀佛的慈悲愿力令我在茫?嗪V锌吹搅说镁鹊娘L帆。我終于明白我為什么會來到這個八苦交煎的世界,同時也明白了只要深信切愿修行持名往生凈土,我也能跳出三界外成佛成菩薩度化眾生,這就是我來到這個娑婆世界的真正目的,這也是我苦苦尋覓的人生意義之所在!
在滾滾紅塵中彷徨迷茫了大半生之后,我終于邁進了一個氣象萬千的新天地,從大痛苦中獲得了大歡喜。這不僅是我人生的新天地,也是我文學創作的新境界。我到過衡山的祝融峰,也登臨過泰山的金頂,當一個人憑借山峰的巍峨一覽眾山小之際;當一個人屹立在珠穆朗瑪俯瞰周天的云卷云舒之際;當一個人的心智掙脫了五欲六塵在宇宙間自由翱翔之際,他必定不會為了一己的蠅頭小利猥猥瑣瑣蠅營狗茍;不會為了曾經擁有又失去的兒女私情悵惘不已;更不會為了一時的功名利祿爾虞我詐殫精竭慮。
這便是覺者的大自在境界,更是一名作家應該努力追求的境界,因為當寫作者的心中掃除了重重虛妄的障礙之后,他心目中的三千大千世界,必將會呈現不可思議的、神奇妙潔的綺麗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