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母親是“刀見石”,在一起你磨我,我磨你,要不她哭,要不我哭,安靜相處的時辰極少。開始,見面喜地你糾著我、我纏著你哈哈笑,不到三分鐘,兩人便沒大沒小地吵起來,正如謠曲里唱的“指甲花,朵朵開,娘打囡,可憐羅,夫家曉得動轎來”,糊涂熱鬧。我和母親都是極認真的人,不允許事情讓它存在其自身的神秘性,我們要把它弄得清了又清、明了又明?筛星槟慕浀闷疬@般折騰?于是我做跳蚤,母親當斗雞。娘兒倆天生活冤家。鄰舍見我們一把鼻涕一把淚,便嗤笑勸解:這里吵得幾里路都聽得到,那里眼淚水沒干,囡拿錢往娘懷里塞;囡一個月沒來,娘站在馬路上眼盼得出油。母親嘆:人只有兒女磨得服。
母親只有小學文化,想著繼父、小弟、新生小侄兒,三代生辰幾乎同時,母親高興,一個從不咬文嚼字的農村老婦竟能自出對聯慶賀:“枯木逢春遍地芽,三喜臨門幸福家!彪m不工整,卻切合母親的心愿。母親把繼父比枯樹,希望喜事一沖,我家從此平平安安、順順當當。
母親小時候很會讀書,一直在班上前三名。因家貧,每日只上半天課,下午干活。 “那時我奶奶有八十多歲,矮小瘦弱,放牛放牛,牛躁,脫了韁繩,躍起跨越奶奶頭頂直往前沖,奶奶手中仍攥著繩,牛拖她飛奔,極危險。我爸一天要犁二頭牛,累倒了一頭,又牽另一頭接著犁田打耙。餓了吃糠,拉不出屎,一只手牽牛繩,一只手掏大便,常掏得血淋漓。我媽得了水腫病,肚子腫脹得比孕婦還大,痛得直叫喚,姨媽急得在院場上拜天:‘日頭尖尖,月亮圓圓,保佑……’我想讀書,當時讀初中學費要六元。我起早摸黑挑薺菜洗干凈了去賣,一分錢一斤,一天最多可掙一毛錢,就這樣掙足了學費。一個星期吃二斤米,只讀了一個星期,我媽就哭著不讓我去。老師校長一遍遍來家訪,答應免學費,給口糧。我爸說:出不起這個人。我還有幾個弟妹,在家我要替奶奶放牛,挖六個人吃的野菜。有一年,實在餓,家家吃觀音土,當時我想,讓我吃餐飽飯,死都甘愿……”
母親每憶苦思甜到這,我便會接過她的話匣子,笑她:“我還不知道你?小舅小姨餓得眼睛都看不見,你每日早起燒飯,還偷面搓一小條用火鏟到灶里烤熟吃!
“手長衫袖短,那時餓得實在沒有辦法……”只有沉浸在回憶里,母親才沒有心思罵我不敬。反讓我故意一打岔,馬上便笑著用浙江老家話和我女兒來幽默:“‘阿爺,耳朵怎么這樣聾?’阿爺在欄邊看母豬生小豬,立馬應到,‘啊,三只雌二只雄!蹦赣H邊講故事邊忍不住先哈哈笑,于是我們一家人也跟著笑。
人如瓷,一生經不起幾次跌,母親卻跌了一次又一次。母親的疼痛傳染給我,使我不忍去回憶。
十九歲,母親是村里最美的姑娘,說媒相親的人踏破門檻,以至家里待客的雞蛋面條都席卷而空。外公外婆甚至發愁:會把家底吃窮?赡赣H偏偏相中了家徒四壁的父親。父親相貌英俊,雖只是一名鐵匠,卻多才多藝,拉得一手好二胡,練就一手好毛筆字,就是后來因病卸了右手,父親左手執筆,全村對聯仍是他寫。母親嫁給父親后,一把缸油要吃上整一年也無怨悔。二十歲,母親生下大哥,大哥四方大正,胖墩墩的,可惜沒來得及取名就夭折。日子剛穩定,沒承想,在母親二十六歲那年,父親查出了癌癥。上省城開刀治療,她手中只揣著一百元錢,五十元交了入院費,還有五十元要維持兩人的花銷。動手術吃多了藥的父親求母親:“我嘴旱得慌,想吃點肉……便宜一點的冷凍豬頭肉!蹦赣H卻說:“冷的……吃了不好!备赣H又道:“只要想吃,什么都吃得……那就買半斤楊梅吧!蹦赣H哭了,就是連買半斤楊梅的錢也沒有啊。父親疼痛,一刻也不能離開母親,母親上廁所,也在父親床頭吊了根長線。一百二十斤重的母親瘦得只剩下七十幾斤。
幾個月后,父親舊病復發。父親動手術原是醫院拿他作個試驗,要不憑家底根本就做不了,結果試驗失敗。父親痛得尋死覓活,家中惡臭無比。人們怕傳染,連親朋好友都掩鼻而過。大伯在父親生病期間只來過一次,給過五元錢。外公有次來家做客,吃了一碗面條后肚子疼,都以為是傳染了癌癥。鄰舍更無人踏腳問津。
再不久,父親用光了家里的錢,耗盡了母親的心血,溘然長逝,留下未滿二歲的弟弟和只有四歲的我。
出殯那天,無人敢近父親尸身。母親強忍著悲慟,獨自一人給父親更衣、整容、入殮,然后背上背著弟弟,手上牽著我,去村里借買棺材下葬的錢。當時村長發話:幫給一百二十元。母親斷然回絕:我借著,我要讓他爹睡自己的棺材!
幼小的我對父親記憶模糊。只記得父親病時手上、脖子上、頭頂上都長滿了一個個電燈泡般的腫包。安葬父親那天,砍了院中的無花果樹,賣了欄里的豬,院場中燃燒著大粗稈繩,漫天飛舞著灰煙,家中場外擠滿了人。父親已停擱在門板上,準備抬出去安葬,出側門時,又突然醒過來!我記得父親神情特別安詳誘人,仿佛有神光籠罩,眼睛賊亮賊亮,就像黑夜的兩盞燈。母親立馬拉過我抱著弟弟問父親:“你……認得他們是誰么?”父親清楚答道:“這是麗珍……這是波兒!备赣H臉上從沒有過的蒼白,以后我再也沒見到過的蒼白。然后便是母親披頭散發一路哭著、滾爬著跟在父親棺木后,幾次暈厥過去。我被外婆牽著上山,在我幼小的眼里,強光閃爍的便是父親墳前水塘里盛開的一池如火如荼的白蓮花。
父親死后,悲傷勞累的母親一次次干活昏倒在地上、牛糞上。而我,很長一段時間,似有年多之久,父親和同一年死去的爺爺每晚清清楚楚地站在床前睜眼望著我,揮也揮不去,叫也不敢叫。母親和弟弟睡一頭,我一人睡一頭,害怕得總叫母親點燈,可一會,母親為了省油,就會熄燈。在極度恐懼中,我強行自己閉上眼睛熬過一晚又一晚。我不知深愛父親的母親是怎樣挺過來的。
這樣過了一年,面對母親的啜泣,三歲的弟弟合理要求母親:“上圩市買個爸爸回來!辈痪玫囊粋陰爽天,家中果真來了個又瘦又黑的男人,陪我一家上圩市,幫我姐弟倆各買了一雙雨靴、一件花衣。這在當時是極為珍貴的禮物。弟弟騎在男人的脖子上手舞足蹈。我從沒見過這么好看的衣服和鞋子,嘴里含著男人買的糖,快活得在街上又蹦又跳。
外公來了,對母親說:這人忠厚老實,會待你孩子好的,待你孩子好,不就是待你好么?
母親死活不依。外公幫男人出主意:你只管天天來,幫她干活,對她好,她心軟嘴硬。
母親看男人殷勤厚道體貼,哭著拉拽著孩子輾轉嫁到了離家千里的江西,鄰舍看繼父和母親走在一起,背地里嘆氣:月英(我母親名諱)真可憐,死了老公,嫁個老老公,像爹……
到江西后,父母租了老鄉二間房,去村公所借了幾塊木板架起當床,上山挑來幾根足有大瓷碗粗的老竹,老得竹洞纖維可以穿頭發,鋸了很多截長短不一的竹筒,當瓢、當盆、當碗、當缸。沒有菜,母親拾揀他人丟棄在水塘里的爛菜幫子泡了做淹菜,拾撿他人丟在田地不要的芋頭、芋梗做湯,上山拔小竹筍,開荒種菜、種薯、種豆……
繼父比母親大十多歲,在相貌、品性上比父親要差許多。母親到江西后,終日憂怨。一回弟弟貪玩沒帶妹妹,繼父一扁擔把弟弟掄倒在地。母親氣不過,當了鄰里大伙的面,故意燒了一大碗紅糖蛋給我和弟弟吃。那年月,紅糖蛋是難得的奢侈品。妹妹在旁眼睜睜地看了饞哭。母親鬧不順,想不開,幾次傍晚拉著我的手,牽著弟弟走在屋后田埂上,小聲探問我:“麗珍,我們一起去死,好么?”
可不知怎么,母親沒有去,我也好好地活了下來,只是郁結于心的母親脾氣越來越暴戾,有時暴打我到了虐待的地步。因了我的倔強,母親拿竹杈條子猛追我打,我逃到馬路上,有一回差點被車軋死。還把我綁在院場外曬衣的豎竹杈上,用納鞋底的錐子隨心所欲地在我身上直錐,抑或扯了我的頭發,提著兩腳倒懸著,把我的頭往幾米深、游著水蟲、臟兮兮的水塘里浸,令我透不過氣來,把我折騰得鼻血淋漓、哭天喊地。故打小母親便沒在我心中留下好印象。倒是繼父秉性仁厚,或許還有愛怕母親之故,對我姐弟恩愛有加,視若己出。我對繼父的愛要遠遠超出母親,以至大多時候都忘了曾經有過父親,甚至覺得我暗地里叫繼父都是對他真摯父愛的一種褻瀆。
母親生下妹妹、小弟,在繼父的勤勞、母親的操持下,砌了新屋、買了樓房,日子漸漸舒坦。母親身上開始堆肉,肉嘟嘟的雙層、三層下巴使得母親一臉福相,想吃什么可以吃,想穿什么可以穿,在村里一點也不比鄰舍寒磣,母親在人前漸漸抬起了頭,還有點優越感。大弟剛到二十,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家的姑娘都想做我家的媳婦,明擺著有福享。
可生活是螞蝗,它叮住某個人,定要吸個肚脹腸肥。小弟二十歲那年,患了一場意外的病,上南昌下杭州動手術治療,一下子花光了家中全部的積蓄,小弟的親事也成了母親的老大難,而繼父又已年高體弱。過去的災難重新爬回了我家,像毒蛇一樣纏在母親脖子上。
公元一九九九年九月六日晚十一點,酣睡中的母親突然聽到了由遠而近的摩托聲,在村莊闃靜的夜里,“嘎嘎”地停在母親門口。母親剛從夢中驚醒,夢中有一個白影子到窗前倏地一閃。后來,母親認定那是妹妹向她臨終道別。二十六歲,如花妙齡的妹妹因遭夫毒打吞喝農藥,搶救無效死亡。
不知怎的,面對這突如其來的災難,我和大弟卻出奇地冷靜,冷靜得不近人情。母親定是慌了手腳,只知道叫大弟打電話通知親戚,商榷對策。按習俗,女兒在夫家無端暴死,娘家人定要去討個說法,非鬧得女婿缺胳膊少腿、家破人亡,才顯出娘家人的威懾,讓鄰舍看了去,免得今后全家受欺。
親戚來了,都看母親的臉色行事。母親已哭暈得全身癱軟,被人左右攙扶著?疵美杀е鴥H兩月大的外甥跪在面前,母親竟沒動他一根手指,只看著外甥酷似妹妹的大眼睛淚流不止,硬撐著打爛了他家一張桌子。母親見我去,像找到了救星:“麗珍,想辦法讓他坐二天牢出口氣,不能讓別人看樣,將來欺負你姐弟三個!蔽乙タh里找熟人,母親在路口又小聲吩咐:“讓他吃點虧就行,還有三個外甥……”母親啊,我哪有那么大的能耐,哪能動用公安機關要他坐牢?那天中午,我無奈返回到妹郎村莊時,母親在繼父攙扶下,遠遠地盼接在半路楓樹下。那企盼無助的眼神我至今忘不了,那是在茫茫大海企盼一根救命稻草的邃郁眼神,明知無望卻仍渴盼著。
母親整個人都傻了:“這回受了大騙,騙了我的命!”母親回家后要么啜泣要么詈罵。母親被災難壓得喘不過氣。生活把一只只毒箭射向母親,母親小小的身子承受不起,只好任性地逞一時口舌之快,找至親發泄。她罵繼父:“死了親囡還坐得端端地在酒桌上喝酒吃肉,我真想扯你一塊肉下來……”她罵我和大弟:“死了親妹妹,你們做縮頭烏龜,暗地里發笑,好多分點家產……”心胸狹窄的我明知母親編排得離譜是因傷痛,仍忍不住氣憤得和她大吵大鬧,于是一家人雞飛蛋打,痛上加痛。母親淚流得嘩嘩響:“你放心,我會去死去上吊到時和你妹一樣死,好稱你心!边^一會想想不甘,又咬牙切齒地瞪我:“你要我死,我偏不死,現甕里有米,灶下有柴,我還要活!币驗閻,我們聽任自己的自私、放任自己的丑惡。小弟私下里指責我:“這么大的事,我以為母親會挺不住。你要理解母親!
妹妹沒了,母親身體一下子垮了,頭發半年之內全部花白,背明顯變駝,瘦得像藤上的絲瓜在秋風中晃蕩,五十幾歲的母親看起來有六七十歲。胃病、風濕病、腰病、腸病……悲痛化著疾病一點點侵蝕母親,像白蟻一樣噬咬著母親這棵飽經風霜的老樹。生性要強的母親強不過命運和疾病,不能下田插秧,連上樓梯都要手撐著膝蓋、扶著欄桿一步步挪。
妹妹去世沒兩年,我丈夫在外打工又變了心,與我提出離婚。母親為此用盡了心機。從不低三下四的母親私下里求女婿:“看在湄湄(我女兒)份上,再忍忍試試,看麗珍會不會改脾氣,她脾氣壞心不壞。我知道都是麗珍不好,她吵你……你死馬當著活馬醫……”
而我無法忍受丈夫的變異,精神幾乎崩潰,三天兩頭打電話向母親哭訴。母親是我們的靠山,陽光明耀時和她斗嘴慪氣,雷電交加便自私地投靠。令母親心痛焦慮得像在火尖上烤。那一年,我神情恍惚,終日以淚洗面,幾欲自殺,多次走在路上差點被車撞倒,竟在自家窗玻璃上撞得頭破血流。母親看我如此,好歹勸不聽,惱怒得只剩下謾罵:“爛稻稈塞牛牙洞!死了老公就不要過么?想當年,你父親……三姐弟,沒一個學得了我三股一股,當斷不斷,當著不著!
母親看我如此下去委實不行。當得知我被丈夫毒打后,再也控制不住,急匆匆從鄉下奔赴縣城,要我與丈夫立馬離婚。母親怕我會步妹妹的后塵。
可我不死心,躲著母親跟丈夫關門到廚房里談。我說:“一要把我當老婆!闭煞虺兄Z:“我盡量努力吧!蔽艺f:“二要每年給五千元女兒撫養費!闭煞虿徽Z。我又說:“那就給二三千吧!闭煞蚧卮穑骸拔覟槭裁匆欢ㄒo錢你?”“你暫給我讓我騙過母親,她一走我就還你!闭煞蛘贾\著。母親在門外聽得真切,氣得擂門不止:“菜市場講價啊……”我知道婚姻已走到了盡頭,我面對的只是一畦辛苦勞作卻顆粒無收的莊稼。
離婚前夜,母親陪我徹夜未眠,翻來覆去在床上反復勸解我:如果丈夫真愛你,他就不會在離婚書上簽字,你只管大膽放心地去。即便離了,他愛你的話,也會回心轉意和你復婚,到那時,你才能過好日子……
第二天,母親怕我主意未定,一直橫著一把傘像拿根打狗棒似的跟在我身后,直到法院。
到法院,法官調解,上午沒離成。吃好午飯,我和丈夫真要去簽定離婚協議了,出門時,母親在女婿面前流下淚來:“你不要怪我,我也是沒有辦法。離婚后,你要對湄湄好,讓她讀大學!蹦赣H沒有跟我們去。
丈夫果斷地在離婚書上簽了字,第二天就外出打工了。
而脆弱的我卻因此憎恨過母親。我知道母親只起著離婚催化劑的作用,是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離婚實質上是我對丈夫的不信任和丈夫對我自尊的踐踏。我抱怨母親時,母親只得“打落牙往肚里吞”,“自家的狗被人欺都舍不得,何況是人,要是一樣東西,幾千幾萬我都扔了”。我知道自己這樣對待母親是終有一天要遭報應的。
因生活困窘、身體狀況的每況愈下,母親在物質金錢方面變得過分敏感起來。常為幾塊錢的事哭得惶惶,有一回,竟為半蛇皮袋谷的事和大弟爭得人仰馬翻。大弟說話沒了天倫,誣陷母親把他谷偷了去喂雞,直把母親傷心得死去活來。前不久,我女兒在母親家丟了一塊錢。一塊錢對女兒家家來說,命樣大,便哭鬧翻尋。母親疑我女兒也猜疑她偷去,大慟?蘖艘蝗找灰,在電話那頭足足訴罵了我半小時才消掉一口氣。在子女面前,母親也是個生死要贏的人,結果吃虧的又往往是她。子女回報母親的總不及母親的三分之一,正如俗話說:兒女留飯留到晌,爹娘留飯留到餿。她的過分剛強換來了我們的許多不敬重。母親不懂得“柔軟是立身之本,微笑是威信之胎”的道理。她常把子女的不孝歸結為手頭沒錢,自己不會做:“我一輩子不眼饞他人有錢有權,我眼饞有力氣的人,事事能靠自己!睘榱瞬┑米优膼,母親常把病痛夸大,得胃炎說胃癌,患腰痛說骨腐爛。母親如此,我真搞不懂,她對繼父吆三喝四,繼父仍是笑微微待她。我常站在繼父這邊,替繼父打抱不平,母親卻說:我對繼父好你沒見?每日喂雞下蛋給他泡蛋花,日日勞作種幾個谷釀酒給他喝,我一年到頭花用了什么,餐餐啃幾個硬飯……
母親有一肚子學問,謎語謠曲一大串,用籮擔都擔不了。她心情好,眼看到什么就能編出一個謎來,不用筆記,全新穎別致地長在腦里。記得母親讓女兒坐在膝蓋上,看著她的臉,就能娓娓道出許多謎:“一個葫蘆七個孔,放在床頭雷雷動!(頭)“棗核尖,棗核鈍,棗核開口棗核閂!(眼) “高高山頭一口塘,四面打笆樁,一條紅鯉魚養中央!(嘴)……念得快時,母親一句就是一個謎,思緒快得令我們打赤腳都跟不上:“一腳咚咚咚(杖棍),二腳定時鐘(公雞),三腳廳堂坐(馬凳),四腳門前迎(狗),五腳朝天行(草鞋),六腳二層樓(紡車軸),七腳天上走(北斗星),八腳掛墻頭(蜘蛛),九腳騎凳頭(草鞋架),十腳水里游(螃蟹)”母親見我們幾個木頭木腦傻愣著猜不出,得意地嘻嘻笑,羞我:“還作家呢,不知你怎認得兩個字!”我真佩服母親的記憶力。有時我覺得母親說得有趣,央她再說一遍,我好用筆記下,母親便越發得意:“你這樣沒用的人,教你也記不牢。我是寧跟活佬背雨傘,不給笨伯當軍師!
母親如墻頭草,是堅強的。雖因風霜貧瘠萎靡了不少,但一遇春風春雨,便會高興得招搖。當種的冬瓜比往年大,下了菜秧近幾天風調雨順,我們幾個做子女的順了她心,她就會快活地哼起民謠。這兩首是母親常掛在嘴邊對小輩們唱的:“月亮婆婆/點燈敲鑼/敲雙得雙/趕到下樁/下樁偷牛/趕到田頭/田頭偷菜/趕到水碓/水碓偷麥面/趕到永康縣/永康縣偷篾笆/趕到方巖/方巖偷香火/趕到水里坐!蹦赣H雖在江西待了大半輩子,可鄉音依舊,鄉情猶在,逢年過節動不動就說我們永康怎樣怎樣,所以故鄉的民謠她記得牢牢的。當小輩們聽不懂永康話也學著說時,心花怒放的母親會情不自禁地哼起當地的崇仁民謠:“月光光/水泱泱/姐姐行嫁我扛箱/姐姐哭/我也哭/姐姐哇我乖乖寶/我哇姐夫癩子佬!痹谂畠、侄子們的朗朗笑聲中,母親臉上有了年輕的光彩,也瞬間恢復了子女對母親的敬重。因為私心里,每個做子女的都希望有個賢惠、樂觀、睿智的母親。
我每有大事還是聽從母親的,母親一直是個有主意的人?赡赣H一離開那個熟悉的村莊,便萬事沒了底,只得聽我的。她是不擅向小輩低頭的,特別在我這樣一個坐沒坐相、站沒站相的女兒面前。她一直站在樹梢上,讓我們聽她的,要她到樹下來,看我的眼色行事,當然比登天還難。但許多事我比她做得漂亮,至少普通話要比她流利,盡管私下里她也表揚過我:麗珍像她大舅,事理兒分明。但母親終是不服氣。
前不久,弟媳頭胎生子,“生死關上走”,母親擔著干系,不得不來我這兒住。屁股還沒坐穩,就先來和我算生活費。母女如此,一是一、二是二地令我氣惱。這還不打緊,最主要的是母親面對弟媳疼痛叫喚的慌亂,母親把弟媳當女兒疼著,越心疼越心急。毛毛在生門剛開“二三指”,母親就急要護士半夜喊接生醫師。護士翻白眼斥母親:“急什么急,生孩是自然現象!”我怕母親和弟媳吃虧,若無其事和護士滿臉堆笑套近乎,母親心急無奈,便一個勁地埋怨我。后來毛毛都沖到“生門”口了,我連催幾個電話接生醫師都沒來,母親急得要罵。在醫院,醫師是上帝,是主宰的神,豈可得罪?我直斥母親的迂。盡管我也憎惡他們的麻木,但我比母親更懂得偽裝,更懂得通過其它途徑獲取自己的需要。弟媳生得艱難,起來便暈。醫師收了紅包,為我們省兩個錢,便急著讓我們出院。母親終忍不住,和鄰床在一起直罵醫師惡毒,像村里的某某一樣。在母親眼里,所有的人都像村里人,都能在鄰舍身上找到相近的人。世界在母親看來是極小的,小到一個村莊幾戶人家百來口人。
在醫院實在住不下去了,想回家,弟媳又不會下床。我一個好友的丈夫不怕血污,把弟媳背上了車。母親迷信,認為男子近血污穢氣,看到世上還有這么好的人,驚得發呆,一個勁地念叨:“哪有這樣的好心人?我都不敢相信,今世拿什么還他人情?”“還有鄰床東嬸也好,立馬就拿來熱水瓶和杯子……”因了這兩件事,母親眼里的社會是暖洋洋、花藹藹的了。但我終沒入母親的眼,回老家后在電話里對我氣咻咻、怨忿忿的。
放下母親的電話,我想著前兩天看到的那坐在蹬士上拉二胡的女子。蹬士師傅吱吱地踩著往前走,女子悠悠的二胡聲在蹬士上響起,生活響啦啦、熱辣辣地游走在喜騰騰的街上,亦如鋪展在母親和我面前的生活:熱鬧滾滾,紅塵飛揚。
在喜啦啦的響聲中,我似看到母親留在家中的投影,那里映照著我的過去和將來。我只是母親的一面鏡子,就像明天是今天的鏡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