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路101號門前本來是有四棵樹的,左邊一棵冬青、一棵廣玉蘭,右邊一棵冬青、一棵廣玉蘭。左邊兩棵,八九年前,住一樓的洪師傅添孫砌圍墻時,偷偷在夜里剝了一圈樹皮,買了二斤柴油,繞根澆下,枯死后,不聲不響地砍了。右邊兩棵,過于靠近房屋,樹長高后枝丫侵襲陽臺,強盛的粗根暴伸隆起,致使水泥地開縫迸裂,危及到化糞池和屋墻,去年修柴房時,我忍痛叫人砍了,卻招來鄰舍的非議。冬青樹留下一樹兜,廣玉蘭留下了整個樹干,葉落光禿如今只留幾只麻雀在上面跳躍鳴唱。今年夏天,二樓的鶯子在廣玉蘭枯兜下栽了兩根絲瓜,十月份了,枯枝上還爬滿了青藤綠葉的黃花,吊了七八根嫩茸茸的小絲瓜。
這一棟單位宿舍四層樓,共八戶人家,左邊四戶,右邊四戶。除了曾經擁有四棵樹外,還擁有玉蘭樹旁的一口壓水井,共用一個總電表和總水表?傠姳砻吭掠形辶鹊牟詈。為此,前二年,有三戶人家另外立戶。只有水表八戶人家還不得已摻合在一起。用水少的一季度才二噸,用得多的一季度八十多噸,因此八戶人家各懷心事;S池,十多年沒疏通,屋后糞水四溢。我多次出面慫恿大家維修,其他各戶也不怎么情愿,尤其三樓的老錢,不管別人怎么說,就是一毛不拔。
這棟樓建于1991年,樓上樓下不隔音。晚上小便,拉燈,乃至說夢話,鄰里都聽得清楚。一棟樓的人彼此沒有隱私,睡在自家床上,就像睡在人家耳根底下。但我們照樣生兒育女,吃喝拉撒,該干的不該干的一件也沒落下。
四樓老甘是個單位司機,禿頂、精瘦,如電線桿,掛不上一點肉。住了幾年,從沒聽他大聲說過話,腳步輕得像他開了一輩子的高檔小轎車。他老婆卻黑胖,毿毿的睫毛下,藏著一雙無光的大眼睛,高大的嗓門剛好充當了老甘小車上的喇叭。一回,屋后菜園的茶紅嫂,氣忿忿地用鋤頭挑了二塑料袋用過的衛生巾不停謾罵。一棟樓的人都裝著沒聽見,唯有甘司機的老婆聽了裝不下,張開大口罵回。那茶紅嫂,本來就因臟物多次扔在菜地而氣憤不平,恰找到出氣口更是怒不可遏,拐了個大彎,挑了臟衛生巾“蹬蹬蹬”跑上四樓……
老甘有二兒一女,職業似有遺傳。二個兒子一個女婿都握方向盤,不同的是,開的全是后四輪、后八輪的大車。如今他和他的兒女們都不住這里。兒子們成親后,老甘夫婦重新窩回老屋。小兒子另買了房。大兒子兩口子外出打工,房子讓給了大兒媳的妹妹。我們一年難得見老甘一回,他似乎還是老樣,禿頂、精瘦,只把歲月藏在花白的頭發里。
一棟樓的人都羨慕過四樓的小廖,買房時有鄉下父母資助,沒欠一分錢債。但住在這十四五年,從沒見過小廖父母,也沒見過他岳父岳母,更沒聽說他一家三口逢年過節回父母家。小廖老婆是個小學老師,身材小巧玲瓏,臉上光堂堂的,沒有任何表情,看不到晴和雨,似乎每日都是陰爽天。她走上走下從不駐足和鄰里閑聊,買菜洗衣做事本本分分。夫妻倆恩愛默契。兒子壯實學習好。他們是這棟樓里最安靜的。
前二年,不知怎么他家熱鬧起來。節假日常有五六個陌生小孩背著書包走上竄下,原是小廖老婆當家教掙外塊。去年小廖在小城繁華地段買了一套三室二廳,不過這次沒聽說小廖得父母資助。一樓洪師傅老婆——鄭阿姨眼紅他的日子,感嘆自家孩子無用,一家人靠賣死力氣掙錢。幾個月前,我去他家收電費,意外發現從不出遠門的小廖夫婦不在。原來小廖默默去了省城做腦手術。術后,小廖出門更少了。他老婆每日臉上仍是陰爽,只是步子稍稍加快。說起來,我們七戶人家還欠他一根甘蔗的情呢!
每天早晨近八點,小車響后,有個人夾著黑皮公文包,腆著肚子,邁著方步,不緊不慢地從樓道里出來。他,就是三樓的江局長。在我印象中,從沒聽他大聲呵斥過誰,也沒見他向誰嬉笑過。他身板筆挺、目不斜視地走著,仿佛隨時迎接我們落在他身上的敬畏目光。如果哪天他高興了無意向誰微笑,誰便受寵若驚笑呵呵地迎上,忙著點頭哈腰,嘴里立馬呈上“江局長,好!”!昂!苯珠L仍走著路象征性地回應了一下,聲音低得連自己都聽不到。他是這棟樓集資時的單位一把手,住著八戶人家中最好的三室一廳,當然也是裝修最豪華的一戶。
江夫人沒有工作,是農村的。臉圓得像西瓜,人到中年,走起路來一雙松散的大奶大幅度晃動,像兩個風中的葫蘆,使老實本分的江夫人顯出幾分不安分。江夫人特別愛干凈,總見她拿著大盆子在壓水井邊洗涮,直蕩得盆子里的水澄清。不知怎么,她家的魚特別多,隔三差五的,她就裝一大桶肥魚,在井邊殺洗。洗魚時,常有個身段苗條、皮膚黝黑、右臉有個大酒窩的姑娘幫著她,“干媽、干媽”地叫得賊響。第二年,干女兒就進局里上了班。江夫人悄悄跟人說:她想做我家媳婦呢,可我兒子不喜歡。
他兒子長得白白凈凈的,很秀氣,只是沒讀出書,當了一名司機,剛滿二十就娶了媳婦。小媳婦白白胖胖,和江夫人一樣有一對大奶,顫悠悠的奶子聚焦了全宿舍男人的目光。小媳婦和她婆婆一樣喜歡三天二頭拆洗被褥,兩人性情相投,從沒拌過嘴。沒住多久,江局長便把這里的三室一廳給了兒子,自己在不遠的地方建了一幢小樓房。
夏天一律白襯衫、墨綠褲,冬天一律墨綠中山裝、墨綠褲,微駝著背,走路頭一點一點的,就是和江局長門當戶對、孤來獨往的老錢了。和他做了十四五年鄰居,沒見他添過新衣服。這些牢牢實實、半舊不新的著裝,都是他大學畢業后,在省城一家看守所供職時的工作服。聽說他當年娶過親,有過一個兒子,他老婆堅決和他離了,連兒子也不給他。他現在的老婆是郊區一個農民,比他小十七八歲,兩人看起來像叔侄女。剛結婚時,他家總傳來噼哩啪啦的打罵聲,起先我還去勸架,后來次數一多,只好作罷。他老婆總是鼻青臉腫哭喪個臉,身上連買衛生紙的錢都沒有,卻喜歡一家家串門。主人有事離開,她照樣把別人家的電視看得津津有味。
過了二年,他老婆幫他生了個兒子,扁頭尖嘴瓜臉,連走路樣子都酷似老錢。老錢習慣站在陽臺上向下吐痰,他兒子喜歡站在陽臺上向下撒尿。一回,二樓王主任的老婆下樓洗菜,老錢兒子對著她的頭一泡熱尿澆下,氣得她當場就和他詈罵起來,差點動武。我和鶯子的衣服有好幾年都似有尿臊味。好在他兒子大到進初中便不再撒尿了。老錢三天二頭教訓孩子,有時深更半夜仍傳來打罵聲,“撲撲撲”的響聲中還夾帶著叫罵:“你聽不聽話?!哈……”,“哈”字又重又長,兒子嗷嗷大哭不停求饒,仍不歇手。在打罵中成長的兒子,今年中考,居然還幫他掙了五千塊錢獎金呢!
老錢是小城兩家菜市場的名人。幾乎所有的菜農、菜販子都認識他。他提一個編織籃,為幾毛錢一把的水蕹菜,可以來回逛幾圈菜市場。老錢買米更是精明,騎著自行車到郊外農家,挑價廉質好的谷子碾成米。一回來,就跟在壓水井邊洗菜的鄭阿姨炫耀:“看!我自己買的谷碾的米多好!咬在嘴里咯嘣響,又是903,我算了一下,比市場上便宜二毛五一斤!
打開水,小熱水壺一毛,大熱水壺二毛。老錢每天雙手提著四小壺上上下下。鄭阿姨見了,忍不住說:“買二只大熱水壺提多好!崩襄X不以為然:“你不曉得,還是我這樣劃算……”上季度,四樓的小廖去他家抄水表,竟發現他家的水表倒走二三十噸。
“嘎當,嘩……嘎當,嘩……”,每天天花花亮,第一個在壓水井邊洗尿盆,鬧醒我們的是二樓的王主任。王主任是這棟樓里年歲最大、個頭最高的。走路挺著大肚,扛著右肩,身子右前左后地斜側著,慢悠悠地排著歪八字。退休沒二年,肚子就癟下去,稀拉拉的灰白頭發跟隨著往腦后退。他說話像打雷,乍一聽像吵架。朗朗響的是王主任的外表,謀算全在肚里。誰要從他嘴里問出什么事,那比登天還難,他生怕別人問出什么事來,讓別人贏了去。
他老婆章會計個頭瘦高,像根竹竿,似乎一年四季穿那件紫紅小領西裝,吃屋旁自種的那點空心菜。章會計再忙碌,都是一個人在壓水井邊洗衣服。只要她一來,其他人都要讓開。她性急,等不得。你不讓,她就主動提出。再說,女人中數她年歲最大。她尖細的嗓子說起話來“喳喳”不休,像啄木鳥?芍灰踔魅芜h遠地吼一聲,她便低了頭封了嘴,但不甘心,用力搓著衣服,抬頭向老公遠去的背影狠狠地斜瞪一眼,咕噥幾句。
六年前,章會計越來越瘦,上不了班了,常躺在二樓陽臺藤椅上。幾個月后去了鄉下。鄭阿姨召集我們每家出錢去看她,結果被王主任退回。不多日,只見她幾個兒女手臂上纏了黑紗,章會計得胃癌去世了。
王主任有四個女兒,最后才生了個落腳兒子。大女兒從小就送了人,雖同在一小城,至今沒相認。其他一兒三女王主任全安排了工作,并先后全安插在身邊。他的四個孩子對他都很孝順,其中四女兒最為賢德,一邊在幾步外的局里上班,一邊照料他的衣食住行。
王主任對門的小文是最早外出打工闖世界的人。他老婆高挑、白凈,生孩子后仍像個姑娘似的,扎一個高高的馬尾頭,穿著小指般細的紅高跟鞋,走起路來像跳快三,雙乳恰到好處地高聳微顫。她從沒和我說過話,晚上過一點鐘回家,早上等我們上班了才出門。生孩子不到一年,就和小文離了婚,跟一個老板闖廣州去了,孩子托外婆撫養。至此,小文便極少露面,閉門寫起了小說。我有幸拜讀過他的小說,小說主人公高中階段和一個有夫之婦發生性關系,學習不僅沒退步,還有效地緩解了緊張,主人公順利地考取了大學。這篇小說完成后,小文便北上南下地打工,幾個來回后,回到本地安家落戶。
小文走后,他的堂妹鶯子一家住進了這里。鶯子是個超市服務員,愛琢磨醫術,誰有個頭痛腦熱,她喜歡幫忙出方子,抓藥。小城哪兒有便宜貨,她總是第一個知道,然后熱心地在壓水井邊宣布消息。她的丈夫是個小學校長,瘦瘦的,像猴。有事沒事喜歡說:“日子梭梭過,媒人沒半個!蔽覀兙托λ骸按龝L子聽到了,晚上罰你跪搓板!彼﹂_了:“可不是么?男人不壞,有點變態;男人不騷,是個草包!
一樓的洪師傅是個泥瓦匠,每日早出晚歸,一天中很難看到他的身影。即便有段時間腰椎盤突出,痛得下不了床,休息沒二天,照常干活,按他自己的話說,“我就是在屎窖邊也聞得三日臭”。
洪師傅雖然是個泥瓦匠,常自嘲“伏在門檻上不認得‘十’字”,但對自己還挺滿意。他空閑時喜歡下下棋,和大伙說說閑話,說自己“命好八字丑,不做就沒有”,但“掙錢不要問政府,天管不著地管不著——自自在在!焙閹煾祵ι畹臐M意還包括每天歇工后,回到家里,可以悠閑盡興地喝酒。一邊看電視,一邊品咂著各色醬菜、鹵菜,魚是必不可少的。他常說自己“軟不吃棉,硬不吃鐵,吃什么都是好口味”,但總是埋怨老婆腌的咸蛋不香、霉豆腐不軟。如果這時有誰剛好到他家閑坐,他可以就著話題,天南地北地喝上二小時。喝著喝著,他便得意起來:“我,雖然笨,揀到個人腦殼扎在頸上;你,有文化,但我辦得到的事,你不一定辦得到!笔前,他為人本事好,這棟樓,他占公共地盤最多。先是在自家門前圍了個大院子,而后又建了二間大平房。
洪師傅一喝酒,臉紅槽槽的,一家人都很怵他。有一回因小事,喝酒后,把大兒子的手打折了,小兒子的頭撞破了。他要是惱火了,刮老婆一巴掌老婆絕不敢出聲。他老婆鄭阿姨在井邊,邊洗著他的臟衣服,邊笑著嘆氣:“他這樣的脾氣,我懶得同他一樣。唉!賣死力氣的人,身上沒一根好紗,可憐羅!錢掙得還不如人家指甲里彈得多!北M管鄭阿姨?薷F,可我也沒見她省吃儉用,幾乎每天非魚即肉,家里該有的一樣不少。
鄭阿姨是這棟樓里最勤快的女人。前幾年,開了一家泡粉店,每日沒見她手停,人瘦得見骨。即便月月有退休金,仍幫一家單位打掃衛生、做著守門工作。這么多年我從沒見她發過脾氣,任勞任怨地帶著孫子、外甥。鄭阿姨和其他七戶人家男男女女,幾乎全是知己,見人咪咪笑。她總義務修理壓水井、打掃公共衛生,熱心幫鄰舍照看孩子。她說自己信菩薩,菩薩把什么都看在眼里呢。
我是唯一在這七十平方米二室一廳接納過二個男人的女人,也是唯一在陽臺上養花的女人。二十幾盆嬌艷的花,擺在一樓陽臺上,吸引了許多欣奇的目光,招惹了小孩好動的手。我喜愛靜心看書,寫點東西,性情像溫度計——冷熱明顯,肚里藏不了事,別人戲稱我“老癲”“漏斗”。
我的第一個男人,有一張特別迷人的笑臉,二樓的章會計不只一次說過:“小劉的笑相多好看!一口雪白整齊的牙……”。在別人的印象中,他像糯米糍一樣綿軟好說話。他認為自己是條大魚,小城池小容不下他。打工回家的劉經理,穿一身名牌,喜歡別人叫他劉總,在全樓最簡陋的家門前,笑傲傲地跟人說:“這段時間我很忙,下個月,公司要派我去國外考察!倍疾斓慕Y果是:在老母、妻女揪心的擔憂中,他狠心隱瞞,一年多杳無音信。
我的第二個男人是個中學老師,黧黑,不茍言笑。和我相識不久,送給我一部手機,他竟一五一十地說:“這是我前女友用過的訂婚手機!彼麃砦壹,我女兒摔碗扔筷,多次奚落、為難他,他毫不介意。在老師的培養下,我第一次蓄起了披肩長發,一向書呆的我,不知不覺趕起了潮流,關注起生活。鄰里都說我年輕漂亮了。
婚后,我們是這棟樓里最熱鬧的。他也帶來了一個女兒,一男三女住在同一屋檐下,總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磕磕碰碰,甚至深更半夜吵鬧不休,弄得鄰里側目以待。具有戲劇性的是:第二天,我們出門,依舊手拉手有說有笑。
八戶人家,一個櫥柜里的八只抽屜,每只抽屜都鎖藏著如珠似玉的故事,只有生活的鑰匙能把它們一一打開,呈現出五彩繽紛的本色。盡管生存把各自推向不同的地方,但回家的路是相同的。因為一滴水的香氣可以彌漫屋頂,靜靜地抵達全樓每個人的鼻觀,在夢的芳草地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