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鄱陽古鎮以前,它已經在雨水里浸泡了三十多天,整個城池就如同一艘浮在水上的巨輪。這種氣候在長江流域外是難以想象的。潮濕而燠熱,除了蛞蝓、霉菌、水邊的植物和我,大概沒有誰能忍受這樣的天氣,它使人活在無窮無盡的期待與失望的搏斗中,每天面對耐心崩潰的危險,并伴隨著對洪水的隱隱擔憂。
但從開著空調的深圳一下子到了穿毛衣的江南小城,我感覺是從炎夏返回了春天。有一些逃逸者的失落和心虛,有更多浪子還鄉的快樂。
正如一個寫書人說的,一個從未背井離鄉的人其實是沒有故鄉的。多年的異鄉生活重塑了家鄉在我心里的形象,就像反復的擦拭使瓷器光可鑒人,無窮無盡的回憶和回憶賴以生發的距離刪去了故鄉之前一些并不漂亮的形容詞:小、臟亂,還有世故……當5月下旬的淫雨將我籠罩在它綿綿無期的陰郁中時,我享受到了臣服于鄉情的愉悅。
嶺南的瘴熱和強紫外線傷害了我原本就粗糲的皮膚。突然置身濕潤沁涼的水汽中,就如同進入了桑拿室,體內蓄積的垢物和熱毒一點一點蒸發出來。這使得我一回來便表現出療傷的姿態。在零污染的空氣中療皮膚之傷,在江南閑散的雨聲中療心靈之傷——在快節奏的南方,我的美學生態遭到了比皮膚更嚴重的破壞,半年中,我只寫出了一篇一萬多字的小說和五篇敘述分裂與抗爭的散文。
有事沒事,我每天都要出去走一走。去碼頭看被雨淋濕的河;去城池邊緣觸摸那些曾在我的想念中無邊地蔓延的綠色植物;去小巷欣賞雕花的老房子和坐在雨檐下發呆的老人,以及這種和時間一起打盹的生活方式;有時是出去拜訪從前的朋友。我的代步工具是黃包車。我們這座十幾萬人口的縣城,據說有一千多輛黃包車,花兩三元錢就可以在城中兜來兜去,它的廉價緩慢和古樸仿佛是專為我那些頹廢的情趣設計的。想一想,一個浪跡異鄉的人,腦子里裝著許多舊事坐著黃包車在雨巷里穿來穿去……我每天都誤以為自己是某部老電影的導演兼男一號了。
我住在離碼頭不足五百米的縣中校園里,每天早晨學生走進校園時,我從校園出來到碼頭邊,看看昨晚的雨使昌江長胖了長高了多少。我像個水文觀測者,更像個無所事事的老人,站在水邊觀察運沙船裝卸、勤勞的少婦露著腰際浣洗,觀察岸邊一幢長著胡子(磚縫里長著幾叢草)的舊瓦房門前一個懶漢在刷牙。我在碼頭上走來走去,一邊感動于河水清澹的姿色,一邊感慨于自己從這里上路的一次次出發。有時我深夜也要去河邊走走,在彌散著干蝦和水腥味的濕潤夜空下抽一兩支煙再回去睡覺,此后幾天的睡眠都會格外瓷實。
城后的芝山是我每次回家都要去的。它究竟用什么東西吸引了我的朝拜?住滿白鷺的密林?沒有多少古意的古廟?赭色的采石場?公墓?火葬場?作為縣城天然浴場的韭菜湖?山后綠陰掩映的小村落和村前的黃泥小徑?我說不出哪些東西對我更重要。不同的年齡,不同的心境,芝山用不同的元素為我虛虧的腳步進補。我曾經著迷于把采石場殘破的巖體作為愛情的經典布景反復使用,也曾一度把公墓當作哲學課堂而一次次用一顆青春灼熱的心去逼近那其實遙不可及的冰涼。但這段時間,我戀物癖般地摯愛著它的碧綠?赡苁窃趶V東的工業城患了視覺饑荒,我不再認為碧綠是種俗氣的顏色,相反,在我的記憶中它已經成了春天的唯一顏色。無論是華蓋如傘的銀杏和槐柳,還是墻角蓬勃的蒼耳,它們共同組成了我心靈的環境色。
閑散和輕度郁悶是水鄉古鎮的美學核心,我的氣質也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它的濡染,因為我曾以懷才不遇的時髦情緒在這里活到了二十五歲,此后投身到另外的掙扎中。但這些年來,我仍在別處有意無意地復制著這種有利于釀制詩學氛圍的郁悶。不久前在網上看到一個調查,說中國最有幸福感的年輕人不是月薪愈萬元的職業經理人(他們雖有成就感卻擔負著對某個集體的巨大責任);也不是月薪四五千的白領(他們雖有優越感,但工作壓力和害怕失去工作的壓力都很大);真正有幸福感的是中小城市月收入在一千五百元以下的年輕人,他們大多工作清閑,業余時間富裕,并普遍患有輕度郁悶癥,以利于滋生對于未來的種種熱望。這種文章也許有自慰或作秀之嫌;但我看到此文時,正在一家著名企業的總裁辦公室里過著不折不扣的白領生活,對這段生活的水土不服使我幾乎認同了這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調查。
縱使習慣了都市西餐廳的燭光和商務宴席的奢華,我仍改不了一回老家就要邀上幾個老朋友去街頭的排檔小聚的陋習。一方面我的胃對炒田螺、炒粉皮、黃丫頭和鄱湖啤酒抱有饑餓感,一方面對互相傾吐郁悶的氣氛十分敏感,在某種程度上它是友情詩情的基礎。在白領和金領們的日程表上,是沒有這一項的,沒有時間,也沒有心情郁悶。我一直很享受那種五四青年式的苦悶彷徨,有一些憤青的自我美化傾向,也有一點小資的時尚感。我的朋友圈子目前仍主要劃定在縣城里,我看重以懷舊為基礎的友情,朋友們的贊美和訕笑聲檢驗著我青春期的種種狂想在現實中的存活率,而我現在的全部努力均與此有關。
我想,每個寫作的人都會有自己情感和美學的故鄉吧。它們在地緣和文化上也許差異很大,卻都是那樣強烈地影響著我們的藝術與人生。而作為故鄉的另一層含義,便是我們必須不斷地與之疏離以騰出審美的空間。
我在這座千年老城小住的曼妙時光,必將在數日后的一聲汽笛聲中隨風飄散。那時,我舊傷痊愈,而漫長的雨季使古城在昌江里吃水很深,新添的傷情使它在一個游子的心里吃水更深。
2002年5月22日